〈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笑一笑

■王鼎鈞

朱光潛教授著〈文藝心理學〉,有一章討論「笑與喜劇」,尋究「我們聽到某一種話、看到某一種人物,或者置身於某種情境,何以會發笑?」朱氏羅列了各家的學說:

一,由不美而自以為美,不智而自以為智,不當而自以為當,故事中人物比讀者低下。

二,面對新奇的事物,不期然而然。

三,人物的動作機械化,遇到障礙不能隨機應變,像木偶。

四,事物的景象不協調,不倫不類配合在一起。

五,緊張的期望突然消失。

六,笑是嚴肅的反動,由於突然擺脫了尊嚴堂皇的約束。

朱教授是大學問家,他檢討這些學說,認為都有缺點。我們是學習者,三人行 皆是我師,可以六種說法都接受,都練習,在學習中可以發現,以上各種說法往往彼此相通。

第一項「不美而自以為美」,第三項人物的動作機械化,第四項事物的景象不協調,三者並不衝突,都是讀者發現故事中的人物犯了錯誤,用笑來表示不以為然,也用笑表示自己的優越感。因此,有學問的人說,笑是一種批判。民間朝這個方向製作笑料,難免要尋找傻子,笨鳥,兒童,鄉下佬,身體有殘疾的人。我現在居住的地方各色人種都有,少數民族也就成了多數民族嘲笑的對象。

第五項緊張的期望突然消失,第六項由於突然擺脫了尊嚴堂皇的約束,兩者也未必衝突,緊張的期望和尊嚴堂皇的約束都對我們產生壓力,我們要蓄積能量準備承擔,這種壓力突然消失了,(注意突然二字),多餘的能量需要發洩,於是產生了笑。製作這一類笑料,方向恰恰相反,要針對社會的上層人物,那些偶像,權威,明星,雷震電閃剝掉他們的層層包裝,令他們瞬間失色。

如此這般,我是否可以說,笑料主要的來源就是表現人性的劣點,製造笑料主要的方法就是使對象「突然變小」。〈聊齋誌異〉有一篇寫賭博,賭贏了很威風,賭輸了很沮喪,輸,當然因為賭術不精,可是怎麼你我他都是輸家?難道咱們的技巧都很差勁兒?在這個睹場裡哪個是九段高手?咱們能不能見識一下?好幾個賭徒伸出手來一齊指向即一個老頭兒,那人沒穿褲子,他的褲子呢?輸掉了!賭術最高明的人就是輸得最徹底的人,這兩個特點怎麼會同時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正是「事物的景象不協調,不倫不類配合在一起,」不論原因為何,效果是其人突然變小,可笑。

前賢叮囑,喜劇中的人物要「沒有危險和痛苦」,這一句很重要,「阿Q」本是喜劇人物,你可以拿阿Q的日常言行和上面的「朱六條」核對,重新認識他,你可以發現,他的「精神勝利」就是突然變小。可是後來官府胡裡胡塗把他槍斃了,使他最後突然變大,這篇小說另成一番境界。〈阿Q正傳〉千古在,你讀第一遍的時候,時而微笑,時而大笑,你讀第二遍就笑不出來了!在同一個讀書會裡,如果一半會員讀了〈阿Q正傳〉不笑了,另一半讀了〈阿Q正傳〉還在笑,這兩群人恐怕要吵架,讀書會恐怕要分裂。

時賢也叮囑,法律禁止歧視。在我居住的地方,本來流行很多笑話,形容猶太人吝嗇,或者形容中國人野蠻,中國人和猶太人的長處都變成短處,「突然變小」,可以聊博一笑了!然而這是歧視,歧視把人群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妨礙族群的團結和諧,每一個笑話的代價都太高。政府立法禁止歧視以後,那些笑料一律不見了!因為猶太人看了不舒服,可以告狀,中國人看了不舒服,也可以告狀。在中國,嘲笑聾啞盲瘸的小故事很多,現在也不見了!現在文壇先進提倡一種「無害的笑」。

有一次,我的朋友開新書發表會,來賓很多,我也登台致詞,我說我也開過新書發表會,「該來的都沒來」,來賓大笑,「該來的都沒來」這句話有出典,原來的那個笑話人人都知道,我異時異地依然使用這句話,正是「人物的動作機械化」,可笑。我接著說:「我把他們的名字放在心上,每天念一遍,我非常非常……(說到這個地方我故意停頓了兩秒鐘,讓大家以為我對那些人不滿意,要趁此機會發洩一下。誰知我的下文是……)「愛他們!」好像我不念舊惡,人品很高,更不料我下面還有一句:「耶穌教我愛仇敵!」我仍然記仇,突然變小,滿座來賓鼓掌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