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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江南好雪知時節
文/潘玉毅 插圖/國泰
南方人對於一場雪的渴望,不亞於內陸地區的人對於海的嚮往。雪還未下時,聽聞即將下雪的消息,人們紛紛化身段子手,在微博、微信上忙碌開了:「整個南國都在等雪,就像一個初戀的少女等待男友,怕他不來,又怕他亂來……」這個比喻可謂形象,將人們渴望下雪又怕大雪成災的矛盾心情刻畫得入木三分。
盼望著,盼望著,雪終於還是來了。初時只是一點兩點,漸漸地就大了,量詞也由「點」換成了「片」,只一會兒工夫,就讓大樹小草都白了頭髮。忽而又停了,停了片刻忽而又下了。在人們滿懷期待的目光裡,它由著自己的性子,走走停停。
對於雪來說,風是良伴,我們在讀古詩詞的時候常能看到「風雪」一詞。風徐徐,雪急急,因為有風,雪才是飛雪,才有紛紛揚揚的動感。除了風,雨也算是雪的老搭檔。雪剛剛抵達人間時,常常以雨夾雪的形式出現。彷彿一個靦腆少年初登舞台,需要一個老師傅帶著。蒼茫天地就是雪的舞台,無聲的伴奏響起,水袖投、擲、拋、拂、盪、抖、回、捧、提間,一場雪款款而來,癡了世人,醉了時光。
當然,雪不只是一個演員,還是一個魔術師,不管什麼物事到它手裡都能變成白色。它只需輕輕一抖手,無論是河邊青青草,還是屋頂琉璃瓦,全都不見了本來面貌——綠消失了,黑隱身了,藏在了素裹的銀妝裡,彷彿萬物原初的模樣,盡顯純與真的本色。於是有人這樣吟唱:只要一下雪,北京變回了北平,南京變回了金陵,洛陽變回了東都,西安變回了長安……而我們是那永遠不變的守候,一等一年,有時又是千年。
雪落在屋頂,屋頂一片雪白,雪落在大地,大地也是一片雪白。城市與鄉村在這一刻都沒有了分別,大人和小孩也沒有了分別。天地重回混沌,人則重回童真。也正因此,我們方始明白「每一次不期而遇都是久別重逢」這句話的深刻含義。
雪由現實中落入朋友圈,打開手機,滿屏都是雀躍之聲,老人,小孩,中年人,見雪如見歡喜。相機上,手機上,偶爾也見幾隻不畏寒的雀鳥,迎著風雪,立在樹杈上或是電線上,嘰嘰喳喳地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火朝天,一如往昔。
今夕何夕,往昔又是何昔?人們多半不知從何說起,但每個人的記憶裡都有一場雪,這是肯定的,或在孩提時,或在少年時,或在中年與暮年。它之所以令人難忘,興許是因為世殊時異,不管你現在窮困潦倒或是發跡變泰,再也見不到那年的雪那年的場景,找不回那年的自己那年的天真。
一場回憶一場夢。每逢下雪,我都會想念老屋門前的那片竹林。竹林有雪時,翠竹與白雪相映成趣,如一盤功夫到家的小蔥拌豆腐,色香味俱全。白雪覆蓋在竹梢上,風一吹,彈得滿地都是。最俏媚的是那誤入竹林深處的茶花,白的妖嬈,紅的嬌豔,讓暗香浮動的梅花都遜色三分。竹林裡亦有小溪,此時水流不密,溪石裸露,罩著雪,更顯蒼茫之態。兩邊的雜草雜樹沒了遮擋,可以看見蟬留下的殼,鳥留下的巢,風送至的一捧雪。
竹林之下除了我家,還有幾間小屋,住著幾位老人。老人的孩子外出打工去了,每年只有過年時候才回家,逢著雪天也是常有的事。風雪載途,對於旅人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煎熬。然而,風雪再大,擋不住遊子回家的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一點古往今來從未變過。哪怕回家只能作短暫的停留,也要匆匆一行,與家人一晤,得片刻溫存。正如農家小院裡,大雪紛飛,蓋不住地裡蔬菜蔥蘢的長勢。
在江南,有雪臨門,通常半是雪子半是雨滴。此時躲在書房裡看書、飲茶、賞雪無疑是一件美事。雖則紅泥小火爐變成了空調、電暖氣,少了幾分古色古香的味道,但只要人的情懷和對於雪的偏愛不變,雪總歸是美的,雪夜總歸是可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