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榕
曾經的我,對於開車抵死不從。放眼駕駛座,儀表板天干晦澀,排檔桿地支難明,方向盤更渾然似太極,陰陽相生與我卻相剋,任憑丈夫運轉自如,在我仍是道可道,不可懂。直至南遷高雄,拖著孩子成了條擱淺的鯨,不甘終日吞吐住家周遭的枯燥,思來想去,只得「捨生取易」,一邊願天佑南台灣路人,一邊磕磕絆絆練起S型倒車。
離開台北的第四個月,正式考取了駕照,也是在那天,意識到我已離開台北──鄉愁的誕生,始於察覺轉身的那刻,我的鄉愁,在轉動車鑰匙的當下,轟隆隆迸發墜地。
闖蕩江湖伊始,反覆橫跳於肇事邊緣。可這也不能怪我。面對路上那幫「任我行」,動輒仗數十年功力,逆向、急煞、切換道,彷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身為駕駛新手,自是率土之濱莫非玩命。所幸,刀頭舔血開了幾個月,功力雖未提升幾成,路痴倒是不藥而癒:猶記人在台北時,整座城之於我,僅是張錦簇的捷運路線圖,圓山北車古亭公館,紅藍黃綠節點閃爍,一轉換路名便是片空白;可如今,一心二聖三多四維民族民生中華中正,但見我縱橫其中倒背如流,代替Google Maps指點江山都不怕咬到舌頭。
有了賊心,又練出賊膽後,經常引擎一啟動,先送丈夫上班,再載著孩子出遊。三個活寶一台車,除了各大公營親子館,近些的草衙、夢時代、市總圖,稍遠的駁二、西子灣、兒美館,皆是常造訪的口袋名單,更數度北征台南,美其名濡染孔夫子遺風,實則便是饞蟲發作。記憶裡最難忘的一次,是上午開車至鼓山輪渡站轉旗津,午後返回高博館吹冷氣,再掐點到大勇路搶NG蛋糕佐愛河景,最後乘著夕陽餘暉,直奔小港赴友人之約,從北到南一口氣玩下來,強度不遜於忠孝東路走九遍──那些年,開著車的主婦日常,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瘋狂。
三年的時光,輕軌從籬仔內通車至展覽館,我也開車帶孩子玩遍了(合併前的)高雄市,在此居住半輩子的二姨,都不禁感觸我活得更在地。直到女兒升小一的暑假,基於多方考量,全家人選擇北返,而我的駕駛技能,也隨著跨過濁水溪,神秘地遭到封印。
回到北部後,幾乎沒開過車了。
多少還是能解釋的:從用路的角度,大台北駕駛個性急,連摩托車都嫌棄我速度慢,別說搏鬥,甚至不被認同是對手,一來二去,也就滅了上路的興緻。而就生活來說,女兒上學後,平日裡只剩我與兒子,倒不如重拾悠遊卡,再次成為一個乘客,少了注意路況的緊繃,多了瀏覽風光的悠然,更何況兩人同行一人還學齡前免費。
儘管,偶爾從文湖線俯視街道,仍難免懷念那車鑰匙一轉、天地任遨遊的自在──鄉愁的誕生,始於察覺轉身的那刻,或許,它指的不只是原鄉,更是一段回不去的過往。
於是,後來的我,開始悄悄想念高雄。
也悄悄地,寄放了份鄉愁,在當年載著兒女的駕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