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郅忻
煎魚真不簡單。
升六年級時,爸爸和繼母在一次劇烈的爭吵後,好不容易和好。爸爸答應繼母,要搬離阿公阿婆家,另外在鄰鎮買大樓新屋,建立一個小小的、屬於「我們」的家。我有點害怕,因為從小吃睡都跟阿公阿婆在一起,要換一個陌生的環境,心裡難免不安。但也有點興奮與期待,這個家比較符合書上對「家」的描述,有爸爸、媽媽、我和妹妹,而且新家有三個房間,我終於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
因為還未辦理轉學,我只有假日到新家住。不常做菜的繼母,沒有阿婆當依靠,得自己獨當一面。她買了一條黃魚,打算煎來當晚餐,那是她第一次煎魚。我不時聽到繼母哀哀叫,正在和妹妹看電視的我沒有理會。等到繼母喊「可以吃飯了」,我們才上桌。繼母把魚端上桌,表皮看來還算完好,爸爸先下箸,卻發現裡面沒有熟,呈現略微透明的粉紅色。繼母一臉尷尬,把魚翻了面,另一面焦黑一片。繼母把焦黑的魚皮撥開,心虛的說:「這面一定有熟。」我很害怕爸爸為此發脾氣,先動了筷子,夾一口魚肉吃。因為表皮燒焦,魚肉帶著一點苦味。我配著飯,再夾一口放進嘴裡,說:「其實還蠻好吃的。」繼母勉強笑了笑,用筷子努力撥找可以吃的部分,夾給爸爸和妹妹。繼母雖然不常進廚房,但炒青菜、炒豆乾,都還挺好吃的,唯獨那條半生半焦的盤中魚,差點引爆爸爸和繼母的戰火。
搬進新家不到一年,爸爸和繼母決定離婚。房子留給繼母,我和妹妹們搬回老家。餐桌上經常有魚,因為阿婆是料理魚的好手。最常端上桌的是白帶魚或肉魚,阿婆會在魚身上抹鹽,醃漬一下,才下熱鍋。肉不多,但鹹香酥脆,夾一小口就可以配很多飯。平日常見的魚,還有太公從湖裡釣來的鯽仔。客家有句諺語說:「黃蜂腰,鯽魚嘴,十人看著九人愛。」用來形容細妹人細腰小嘴,長得好看。但是,從太公漁網裡拿出的鯽仔一點也不好看,灰灰黑黑,刺小又多。家裡多是老人和小孩,為了讓魚刺易入口,阿婆會把鯽魚滷到連刺都可以輕易嚼碎。滷鯽魚有點麻煩,要先用熱油先把魚煎炸過,再用深口大鐵鍋,把煎過的魚和煸炒過的蔥薑全放進鐵鍋,加進醬油和黑豆豉一起小火慢燉,等醬汁和魚完全融合,還得浸漬一段時間才入味。燉煮時,整棟房子全是魚和豆豉潮濕的香氣,做細人的我忍不住打開鍋蓋偷看,到底好了沒有?阿婆會生氣的罵:「圖食嬤!吂好啦!」這道料理今天煮,卻得等到隔天才能吃。那時只顧著吃,沒細想阿婆怎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做一道菜?太公從年輕就沒工作,唯一的嗜好只有釣魚。清晨帶著一顆饅頭出發,直到天黑才回。這些魚是他對家裡的一點貢獻,身為媳婦的阿婆不敢怠慢。太公過世後,阿婆就不再煮這種花時間的料理,我們也沒再吃過鯽仔。
就算對阿婆這樣的廚房老手,煎魚也未必容易。幾年前,阿婆還擔負除夕大菜的重任,大叔叔買回一條價格不斐的大白鯧,身體只比鐵鍋稍小一些。阿婆俐落的將白鯧自熱鍋翻身,卻不小心被濺起的熱油燙傷手。大阿妗要阿婆趕緊去擦藥,她來煎就好,但阿婆只是稍微沖沖冷水,堅持站在爐火前把魚煎完。廚房如海洋,她像個老漁夫,與大白鯧搏鬥幾回合,終於把頑強的大白鯧煎得金黃酥脆。為了象徵年年有餘的大魚,阿婆的右手腕起了一個大水泡,她敷上一層白藥膏,把大魚端上桌。每個人對著大魚驚嘆,卻沒人注意她手上的傷。一星期後傷口結痂,留下十元硬幣大小暗紅色的疤。阿婆的手長年佈滿相似的疤痕,舊傷好不容易好了,又來了新傷。八十二歲的她,六歲就進廚房幫忙,不知見過多少大風大浪。強健有力的雙手,這幾年逐漸衰弛,那些疤痕依舊在,證明那些曾為家人,走進廚房奮戰的歲月。看著自己光滑無疤的雙手,我深深知道,自己缺乏與油鍋對決的勇氣。
因此,雖然嘴上說要煎魚給安古吃,卻遲遲沒有行動。前夜睡前,安古突然提起:「媽媽,妳不是說要煎魚給我吃嗎?那妳明天煎給我吃好不好?」「明天啊?」我沒想到他竟然惦記著,當下只想使用拖延戰術:「下星期煎好不好?」「下星期煎也可以,但是如果明天煎,我會更高興。」小小年紀就懂得以退為進,說得很委婉,其實是要我明天就做。看著他期待的眼神,我不忍拒絕,點頭說:「好啦,媽媽明天煎給你吃。」
隔天,我上菜市場買魚。魚攤上擺滿琳琅滿目、大大小小的魚,我的眼光落在從小常吃的肉魚身上。體型約是手掌大小,煎起來應該不會太困難。幸運的話,說不定還吃得到魚蛋。我最喜歡煎得酥酥脆脆的魚蛋,每次阿婆剛煎好魚,我第一個跑上桌,拿起筷子往魚肚裡撈,把魚蛋全掃光光。「我要一條肉魚。」我指著一條眼睛清澈,還算新鮮的肉魚說。老闆幫我秤了重,說:「74元。現撈啊,較貴淡薄啦。」他不忘補充。帶著那條肉魚,我回到廚房,清洗時,發現牠的肚子裡有魚蛋。我把魚蛋掏出,在魚身上抹鹽巴。靜置一段時間,倒油入鍋,待油熱後,站在與鍋子最遠的距離,輕輕把魚「滑」進鍋裡。喳!鍋子發出巨大的聲音,還好魚不大,熱油沒有濺得太高。我拿起鍋鏟,輕輕翻面,聽著煎炸的聲音,判斷何時能再次翻面。廚房充斥煎魚的油煙味,我忍耐高溫燥熱,細心照料熱鍋中的魚。魚皮沒有剝落,也沒有燒焦,完整上桌。安古興奮拿起筷子先吃魚蛋,再挖魚眼睛,完全是我做細人時的行徑。很快的,這條魚只剩骨頭。「我可以吃三條!」安古露出一副還吃不夠的表情。「你真的很誇張耶,有那麼好吃嗎?」我笑著說,心裡難掩得意,畢竟這是我第一次煎魚,竟然這麼順利。「我明天還要吃!」他舔舔筷子說。
生平煎的第一條魚,雖然美味,但自己只吃一口。除了想留給孩子吃,還因為聞了太多油煙,實在吃不下。我想起以前在家吃飯的情景,大家圍坐餐桌開吃,阿婆卻只是坐在一旁看我們吃。「阿婆,吃啊。」我們催促。「還毋會餓,你兜先食。」阿婆回。「魚目珠呢?」大堂弟翻著魚頭問。「還需問?一定分你大姊食淨淨了。」大叔叔看著我說。我坐在一旁不好意思的笑。「愛食稍早再過煎啦。」阿婆邊說邊夾起一塊魚頭肉,放進堂弟的碗裡。
今天是假日,我帶著安古上市場買魚。許多媽媽佔據魚攤前,大聲呦呼:「這怎麼賣?」「給我一條!算便宜一點。」人多的時候,我容易緊張,怯生生站在這些媽媽身後。安古卻一點也不怕,好奇的拼命往前鑽,平攤在荷葉上的蝦子,伸出白肉吐氣的蛤蜊,還有銀的、黑的、紅的來自海洋、溪流的鮮魚。「我想吃這個!」安古指著蛤蜊說。同樣是蛤蜊,依尺寸分成大、中、小三類,尺寸越小越便宜。「老闆,可以給我五十元嗎?」我指著最小的蛤蜊說。老闆拿起湯匙撈蛤蜊、秤重,並隨意拿起幾顆敲敲,聽聲音辨別是否還鮮活。我轉頭問安古:「今天想吃什麼魚?」他看了看,最後小小的手指還是指向肉魚。我買了兩條。老闆裝袋遞給我:「一共198元。」「可以算便宜一點嗎?」我模仿其他媽媽的語氣。「算195元啦!這無你想的遐好賺!」這是我第一次在市場裡殺價,心裡很緊張,聽老闆願意降一點價,鬆了一口氣。
回到家,我進廚房洗手準備做晚餐。把蛤蜊放進鹽水裡吐沙,打算煮一鍋薑絲蛤蜊湯。至於兩條魚,因為有過經驗,信心大增的我依照昨天的步驟,用鹽巴稍微醃過,再放進熱鍋裡煎。沒想到只是多增加一條魚,就讓我手忙腳亂。先是魚蛋燒焦,而後其中一條魚的尾巴被鍋鏟折斷,另一條皮被掀開。在油煙滿佈的廚房裡,看著鍋裡略顯焦黃、狼狽不堪的魚,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剛裝潢好的大樓新家裡,繼母煎的半焦半生的黃魚。它早早預示我,建立一個家、成為母親,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
我把略焦的煎魚端上桌,安古舉起筷子,撥開魚皮,露出鮮嫩魚肉,一口接著一口吃進肚子裡。「我下次還要吃。」「好,媽媽下次再煎更大的魚。」明明知道不容易,卻願意一試再試。或許,這就是為人母的傻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