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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靈光消逝的年代
文/蕭宇翔 圖/黃騰輝
芥川的「我沒有原則,只有神經」果然還是正確的,因為這是作者傷疤的自揭,尤其在詩這樣的文類。
我並沒有那麼懂得自己的作品,向他人解釋構思時,多少也帶著我所討厭的,詮釋上的過度。
一筆畫是一閃電,無法預期將落向何方,又該如何預期讀者的神經敏銳到什麼程度?我只能期望他們和我一樣神經,一樣沒有原則。恰好讀者從來便是這樣的生物。
因此,沒有期望,只服從於自己的神經,看來也並非那麼失控,甚至是可喜的途趨:讓語言的加速度,帶領作者前往那不曾預期之處。
然而,考量到燃料有限的飛機,以及目的地的無預期特性,「迫降」之必然,須考量到駕駛員的判斷與技術。
對於迫降,第一要務是減少機體重量。於是詩(敘事性的長詩尤如此)的結尾通常傾向焦點的淡化、主題的鬆綁。里爾克的〈俄爾甫斯。歐律狄刻。赫爾墨斯〉便是經典的例證,乃至佛洛斯特的名詩〈家葬〉也如此。
這種判斷與技術的講究,可謂是神經之後,原則的回歸。作者經歷了一趟足夠驚險的旅程,敏感夠了,現在想要活命。顯然是古典的做法。
但在這個靈光消逝,神經訴求的年代,大部分的人喜歡芥川的這句格言,僅僅將之視為個性的驚異表達。然而我看到的是一個苦惱沉思的人,他的神經敏感到了這樣的程度,使他裸裎近乎自責,自責近乎放棄。
在這個靈光消逝,神經訴求的年代。大部分的人,一半會繞著終點旋轉迫降(彷彿層層複沓的樓梯),這是有效的,應付飛行速度過高的挽救做法,不失為一個技術失誤後的權衡之計。
另一半的人,會墜機。但不是因為技術失誤,而是因為,此即他們的選擇。因為那或長或短的旅程是如此平淡無奇,因為他們沒有里爾克的想像力或者芥川的敏銳。然而,他們自詡還有一點裸裎。於是最後的墜機成為了替代性的補償,他們用失敗去證明自己,證明自己曾經存活於世。那機體破敗的壯烈程度將激發觀者的好奇與想像力。
看著漫天飛舞的詩作在社群媒體如雪花般飄落,我直覺地聯想到神風特攻隊,那會在一定程度上激起我真正的悲憫,我多希望我能告訴他們,他們比自己想像的更敏銳、更有想像力、更有情,還有很多理由值得活下去。
他們只是忘了自己在哪裡,太平洋在左側的機窗,那不可測量的藍色用了一萬個夏天,也掏空不了自己。北半球的鱗狀雲在點點反射,鯖魚游過海面,牠們默默探索一條航線。
時間彷彿有體積,在機艙的前端玻璃上翻湧,不可捉摸的霧白色,一瞬間散開,清澈透明的景色。他們來到了南方的島嶼,高聳的群峰在眼前拔地,他們的戰鬥機剪破了早晨的寧靜,在無窮低落的下方,當地一婦人帶著她的男孩在草徑上行走,受到了嗡嗡巨響的驚嚇,她抱著他滾落草叢的遮蔽,悶著呼吸,等待一切經過。
或許他們之中,某一個駕駛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但他沒有推動油門,並降低高度,去轟炸那處草叢。因為這不是他的目的地,他的目的是要前往海的更遠,將自己連同戰鬥機砸落在美軍的艦艇上。
任務時間是六點整,現在是五點五十五。如果他再飛久一點,再飛上六小時,他將會親耳聽見天皇的投降宣言。然後他會想到那名逃過一劫的婦人和那男孩,多年以後,或許他會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感到高興。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