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南
五年沒有地震的世界,日出和日落的列席反而更像板塊的位移,看日出的人、看日落的人,那麼容易因為眼眸的景深去追隨他們或她們以為的自由,就像還有地震時的世界,彼此之間的爭辯比地震還要搖晃、還要斷層。
「這麼早醒嗎?」派若在廚房盯著散去的蛋,耳裡聽到媞拐杖觸碰地板的聲音,便知道媞又因為疼痛而不得不醒來換藥。
「痛啊!那次地震後,我左腳的傷口每天都像早晨的雞鳴,可能也是想提醒我要來幫妳的忙,畢竟妳一個人,總是忙不過來吧?」
「我只是想蒸些蛋,要上山去拿給那些看日出的人而已啊!」
「蒸些蛋?結果妳陪那些看日出的人聊一些民間疾苦、生活碎事,聊一聊聊到都八九點這樣?」
「給了蛋就走,總是無聊吧?當然還是要體驗一下山裡特有的情境。」
媞是七十五歲的老人,以前是游泳選手,一個不會自由式,只會蝶式的游泳選手。七歲開始學游泳,十五歲因為某個深夜獨自在知名的「妥花」海灣練習時,遇到比她平常練習時還要震懾的大浪,她本來想要逃避這個大浪,但不服輸的個性,她還是試著用她那輕柔的蝶式去判斷如何融化大浪,但大浪像地震伴隨的小型海嘯,沖刷她的身影、意識,但被救上岸上時,她臉色卻絲毫沒有驚慌。後來「妥花」海灣,因為屢次意外和爭議不斷,便不開放讓一般民眾甚至連專業的游泳選手都沒有開放。三十歲她當上了游泳冠軍、四十歲她突然從游泳選手退役,五十歲又突然從游泳選手復出,五十五歲以後她卻完全消失在游泳這個扶著她的身軀、寬恕她的企圖,一片混濁的水底世界。
「妥花」海灣是派若的朋友建設的,因為那一帶地區當時缺乏觀光資源,自己本身就從事過觀光事業,也就動起了念,剛營業時,還有幾個不知名的飲食餐廳在那開業,但後來又因為遊客和那些業者多次的糾紛,還有當年還不斷震著屋瓦的地殼,最後一間餐廳都沒有留下來。
「花是妥善的、妥善保管的花,在日出和日落綻放是最美的。」這名字是派若取的,派若已經八十五歲了,曾經是個單口相聲名家,說起相聲時,場子緞子卻非常的冷,但冷到相聲說到一半時,當她說到:「人民為什麼苦?」麥克風遞給台下的觀眾,觀眾說:「因為人民沒有受到保障,還有人類太愛虛榮。」派若就會說:「因為沒有多吃苦瓜。」台下觀眾的笑聲撞擊便如苦瓜落地時那樣的清脆卻莽撞。
全球暖化,五年沒有地震或許是可以預期甚至相信的,但日出和日落的時間雖然可以預測,山裡的那些人卻希望日出和日落的時間不要有預測的這一套系統誕生。
派若和媞認識三十年了,媞是派若的粉絲,某次相聲場子,媞在聽完派若相聲準備要結束時突然被一個右手臂刺著一顆雞蛋的派若叫住說:「冷不冷?」媞有些吃驚說:「妳是說現在還是剛才?」派若搖搖頭:「妳真的是我的粉絲?我看妳常常來,連我在山裡說相聲妳都願意來聽呢!」媞笑了:「我一定是妳的粉絲,因為我太愛吃苦瓜了!」「但我從來沒有覺得冷過,真的要說冷嗎?浪碰到我的大腿時那種招搖,或許比較像冷。」派若從她的背包拿了一個明信片給媞:「這是印有苦瓜的明信片,妳有了這個才是我的粉絲。」
現在她們一起住,整天蒸著蛋,人老了,也只能找些平凡的娛樂;因為派若從小就喜歡吃雞蛋,曾經想要當蛋糕師傅,但她連普通的黏土都不會捏,有層次的蛋糕更是天方夜譚。
她們住在山腳下,空閒就往山上跑,跑久了山裡的人也都全部熟了,彷彿她們這五年蒸過的蛋,閒聊過的景深、裝到了盤子之後蛋呈現在被光線照射過的一種只有她們明白的褪變。
「明天我來蒸蛋啦!我看妳還是就待在山上聊天就好。」
「不行!明天我要做苦瓜蒸蛋。」
「那我等等要趕快去踩一些吃起來更苦的苦瓜了!」
苦瓜還真的採了回來,她們自己留了幾個今天午餐做涼拌吃,涼拌的苦瓜,切過絲像當年的浪、當年的震央,還是那麼的備足了苦味。
「苦過才是人生。」
「妳又說相聲了啦!」
「不!我只是真的這樣認為,所有的擁有、所有的綻放,都像我們還有辦法記得的海灣不是嗎?」氣氛更冷了,媞伸展伸展筋骨,又坐下便夾了苦瓜,天花板的燈突然用力砸在她們的中間,地震來了、苦來了,談太多的話語,還是需要在蒸蛋時,那些蛋散過烏雲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