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
近日去聽鄒佑昇在詩生活的講座,再次感到那種稀罕的,所謂同代人的幸運。對我自己而言,鄒佑昇就像一個萬眾之中奔得很前的跑者,透過觀看他的步伐和呼吸,可以適當校正自己的身體和心靈,讓自己更順利地跑下去。
那時我向鄒佑昇請教了書腰上魯曼的一句話:「這個過程一定會讓人們有可能去辨識某些迄今無人見過的,連藝術家自己都沒看過的事物」,這個過程是甚麼呢?鄒在話前釘上了一個榫頭:
「隱喻機器(那不曾停止將一物代換為另一物)的運轉減速」
讓我想起了前陣子所讀到的,宇文所安在評論劉勰《文心雕龍》時所設定的一個語彙:話語機器∣∣介於「純分析的認識論」與「純話語的修辭性」之間,以認識論的行為,冒著修辭的風險。宇文所安用「辨」(division)來理解它。
我將話語機器的基本意思告訴了鄒,並向他請益,他很快想到了「機器」一詞的幾個相關論述,包括杜象《大玻璃》中的機器概念,連帶提及了德勒茲的《千高原》。今天,講座中我也讀到了鄒為西蒙‧韋伊〈個人的神聖〉所寫的批註,同樣使用到機器一詞:
「西蒙‧韋伊的殘篇有如一臺純粹語音的生產機器,發出只有這「最初之人」才能發出的聲音;一種我們在日常的時間中持續聽見卻不能理解的訊息:背景雜訊,世界的總體輪廓。Atopie與Utopie終於被縫合在一起:總在此處卻不可觀察,不在此處卻已經被看見;兩組悖論的纏結,等於這個唯一的世界。」
最初思考機器一詞時,我只認為它牽涉的是一種藝術創造過程中「形式主導」的作用力,那也是我認為理想的創作中,常常戮力追求而往往難得的「非個人」。木心說的「引退藝術家」,在他的轉印畫裡就是無數耦合與分離的水痕與墨滴;而在詩歌中,理當就是布羅茨基所說的「語言本身的加速度」,語言,能將人帶到比預期之處所更遠的地方去,無論作者或受眾。
我在說甚麼呢?我在此所無比著迷的魔幻體驗到底是甚麼呢?
有陣子研讀《歐洲文學與拉丁中世紀》,發現歌德曾取經生物學、植物學、造型藝術最終引入詩學,稱「隱喻」為「形變」(Metamorphose)。晚年的歌德綜合了他的所思,回歸於文學,反覆著意於一種形象化表達(bildliche Ausdruck, figurative expression)。用修辭教科書的話說(歌德對此爛熟於胸),這樣的言語模式稱為「轉義」(希臘文「τρόπο」,意思是轉變)。歌德也使用該詞,不過通常寫作「tropus」,偶爾也會寫作「Trope」。在研究東方詩歌時,語言的特殊性質吸引了他的注意,有一篇題為〈東方詩歌的原始要素〉(Orientalischer Poesie Urelemente)的文章表達了這種傾向,不過這篇文章的全文我始終找不到(或許之後可以請教鄒)。我找到的僅僅是歌德研究植物形態學的著作,他將植物各外部器官具有的隱密親緣關係稱為形變,在歌德那裡,自然科學與哲學、文學是同一的,學門是綜合的,就像在古希臘。
於是我轉而對「變形」進行了一點訓詁。古羅馬詩人奧維德著有《變形記》,以博物學的方式極盡修辭羅列之能事,串連神話中曲折萬千的情節。變形與輪迴的字根非常相近。輪迴Metempsychosis,古希臘語:μετεμψύχωσι,英文文獻裡「Metempsychosis」牽連於古希臘文化中有關靈魂轉生的奧菲斯教、畢達哥拉斯主義與當時的哲學,尤其是在表達有關人死後的轉世之說。在梵語中對應的是संसार。而根據奧維德的文本創作語境,就被轉譯為了「變形」(Metamorphoseon)。
我所著迷的到底是甚麼,其實,「機器」(一物縫合一物)的另一層面也就是鄒在後記中,也在今天所提到的「同構性」。就像晚年歌德死前所發現的藝術原理,在所有理想的創造過程中,或許蘊含著同一個真理。
「現實是修辭術的對象」(集合的掩體p.125),無論這個修辭是語言的、顏料的、音符節奏的,或者是一張純粹思考的網絡體。
最後我就引用一段文字來表達我對《集合的掩體》的純粹感受,它出自《十扇窗》第五章〈詩與隱藏〉:
「隱藏就像一座掩蔽的圍城——我們有時站在外部,有時則站在內部。日本京都龍安寺的巖石花園為「隱藏」提供了更微妙的注解:無論一個人站在花園何處,十五塊巖石中總有一塊無法被看見。花園中石頭的位置提醒我們:總有一些不可知和看不見的事物超出了我們的感知或理解,但它們卻像碎石堆中的其他礫石一樣真實。創造未知的並非客觀世界,而是主體性的邊界。」
那十四顆巖石──既是修辭也是物質;同構的網──集合的掩體。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