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因果獨奏 指猴點穴

文/葉雨南 圖/李瑋

碗破了幾個缺口,妳的善意越洗越沉,幸好腿還有留下睡前開了一公分窗口的傷口勉強日晷支撐小小的廚房幻日線,廚房寬度像兩張用中古世紀歐洲留下的木材訂製的床,這床妳躺了六十多年了,唯一的傷痕卻是長期腰部痠痛換掉痠痛貼布時布刮在床沿的細聲。

廚房窗外看去,深夜十二點,彷彿基因改造的螳螂彎出的奇異細肢,正勾著公園座椅上的落葉。妳從沒見過這樣的俐落,像自己第一次洗碗時,母親對著碗底是楓葉的瓷碗示範如何把碗的心聲洗出。當時母親總用雨水洗碗,母親兒時養過幾隻紅猴,她養的紅猴右臂都有紫斑,紅猴常常拿著石頭往無知的深處扔或旋轉。幾隻紅猴喜歡洗澡,但母親窮苦一生,水也跟著苦,水只夠飽肚和盥洗、淋浴。每年颱風季母親就會冒著險,走在農田小徑,蹲在後方是一片泥濘的農田,一路上拖來的之前在路上撿到的充氣游泳圈,雨水像自由式不斷遊進游泳圈,游得夠盡興了,母親就始點力氣像長毛猩猩把那些自由扛回家裡。

傍晚,母親用充氣游泳圈裡的水幫那幾隻紅猴洗澡,牠們的背互相擠在一起像好幾棵曾經孤獨太久的樹,順著水流、順著眼神、順著因果的殼,滴啞所有體內的水分。

「碗底的楓葉碰到雨水,手就要馬上朝楓葉的尖端由上往下按抹。」母親以秋天的姿態示範。妳總不明白秋天,可能因為自己的父親是在秋天離開,自己的生日禮物是在秋天消失,自己的戀人是在秋天分開。但母親非常明白:「秋天,還有紅猴,都讓一切那麼滾動、那麼磊落。」

那樣的俐落是一隻指猴,妳看著指猴把落葉勾出瑣碎便大叫:「你這麼大一隻,幹麻征服這麼小片的落葉!」這隻指猴的背沾有好幾道泥濘,頭的毛髮不蓬鬆,但牠走路的姿勢讓她想到了母親。指猴突然吼了一聲,一個比牠還龐大的老伯抱住了牠說:「這隻喔!快要絕種啦!昨天在夜巡時,突然看到牠在追車子,就先把牠放在我家。」「馬達加斯加來的啦!面色像吸血鬼,不知道有沒有常常吸一些人類的貪。」老伯笑了一下又說:「我以前啊!專門養猴的,養了五十年了,每隻猴我都給牠取名,但因為我沒出過國,太想出國,所以這些猴的名字都是外國人的名字,有的叫拉文、有的叫派德森、有的叫費南德阿伊、有的叫姆雅姆萊捷納亞。」老伯的語調有些像滾來滾去的猴,妳這時才願意想起且正視自己的名字,遠遠。

「遠遠,那裡太遠了別去?」

「遠遠,跟我在家編衣服啦!反正妳去哪裡都很遠。」朋友最喜歡逗她的名字,就像逗弄一隻處在沉默與否的猴子,把爪子藏得很遠也過深。

一身空白、一生空白,洗洗大小碗,一個碗從眼前飄過就像一個鬧鐘在緊盯著夜色的冒昧。遠遠自己來這裡應徵洗碗的:「老闆我什麼都不會,碗倒是洗得像藝術家。」她的老闆是外國人,經營義大利麵店,來這邊生活三十多年了,老闆非常不喜歡動物:「那妳就認真地洗吧!但千萬不要像浣熊那樣無知。」

她洗了一年多的碗,從沒在工作中想到過母親,但今天深夜十二點,她想起母親洗碗時的樣子,也想起碗底那楓葉其實還有多一道像叉子刮過的痕跡。

老伯住在附近的巷弄,常常跑來這裡串門子,跟外國人老闆也很熟了,但他不打算把發現指猴事情告訴他,反而直接走近窗邊:「洗碗的!妳知道嗎?其實啊!看到指猴,不是不幸,而是一種光環,妳看,牠已經坐在椅子上了,身體縮得很緊,但因為夜行,牠不會想睏,牠是因為要讓妳不害怕才停止剛才的動作的,不然以這種指猴的個性,不會乖乖被我抱住,然後抱住後又一點反抗都沒有的。」遠遠停下抬得過高的手說:「老伯,其實你是不是養過這隻指猴?」

有痠痛開始瓦解了,那是特異的細手才能切磋的,指猴眼前的長形棉花糖,被牠抓揉成一團一團海嘯。那是還年輕的牠,曾經幫人類點穴的仗義,為什麼是仗義?也視為大重要?因為牠認為有物誕生,就要效勞,被效勞者和施勞者會越過無情的日晷,剩下寧靜的眼神。

「難怪老闆會答應讓妳來洗碗,他從來沒有答應過任何應徵者,因為妳就像指猴,能把那些污漬果斷且慈愛的點掉。」

「是啊!我養過牠十年,後來因為牠抓傷我的小孩,我就把牠放走了,但昨天看到牠時,身體和心臟突然自動化,聽到妳大叫就馬上把牠抱住了。」

「這隻指猴的名字是多爾多藍,因為我想去一個秘境島嶼,我第一次看到牠時牠的指間正指著天空,也就這麼立刻給牠取名。」

「牠是點穴猴,以前我養猴時,因為也需要一些收入,自己又抽不了身,某次看到有隻猴子的指間跟其他隻特別不一樣,就讓牠來幫人點穴。」

「老伯,其實我明天就要跟老闆辭職了呢!」

「為什麼?因為傷痕嗎?」

「對!果然是養猴之人,透心透遍了呢!」

「這傷重不重?」

遠遠笑了說:「在我辭職之前你可以叫多爾多藍幫我點穴嗎?」

隔天,是個颱風天,遠遠走到馬路中央蹲下,沒撐傘全身都淋濕了,眼前一隻指猴伸了伸右手臂上下搖擺,牠的細指比雨絲還要清澈還要坦蕩,身軀碰了一下遠遠的手臂示意要她轉身面向牠:「如母親再度觸碰一片楓葉那樣點出了晚霞的穴、長針繞過一圈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