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白色聖誕樹

文、攝影／余孟書
　多麼想尋覓一棵聖誕樹。華麗或簡約，張揚或低調，我不計較。只有顏色，深藏著殷切的盼望：銀白，純白，瑞雪霏霏的白。
　一步，兩步，三步，我隨心探勘。漫遊於瑣事細物周圍，珍惜每片靈光。飛至塗抹神奇顏料的彩色小鎮。潛入隱匿各種抒情線條的閱讀空間。歡慶甜蜜又鬧熱的小豐年。新開幕的連鎖飲料店掛著迎賓氣球，遷移新址的水果行推出鮮甜品項，老字號銀樓的櫥窗擺置了新墜鍊。歲暮之際，萬象求新。白色聖誕樹，將會在哪個街角與我相遇呢？
　一陣厚重的寒風襲來。我的身邊，站滿了行道樹。葉片隨風搖曳，發出蕭瑟聲響，似乎彌封著許多祕密。樹葉們，分明是複數團隊，為何如此孤單？彷彿停駐於搖搖晃晃的吊橋，各自哼著惆悵的曲調。幽靈一樣的音符，行蹤飄忽，偶爾會跳出來嚇唬我，捉弄我。其實完全無惡意，只是述說寂寞而已。
　我靠近高大的行道樹，仔細觀察圓角狀的長方形標牌。上面印著中文名稱。矗立於眼前的這棵樹，掛著臺灣欒樹的牌子。接下來的兩三棵樹，掛著盾柱木的牌子。
　往前走幾步，我看見了更大型的標示牌。其資訊較為完整。學名、科別、別名、原產地、性狀、用途，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有時間慢慢去辨認，肯定能學習許多新知識。不過我沒逗留太久，僅略略觀看一陣子，無以消化豐饒的資訊量。再說，良辰美景都自動顯現了，比起學習什麼厲害的新知識，遠不如好好聆聽清風與樹葉合奏的浪漫樂章。既能沾取幾分詩情畫意，又能實踐珍視當下的優良習慣。
　臺灣欒樹相當常見，樹冠顏色多變，頗富藝術氣質。晚秋時節，金黃色的花浪與紅褐色的蒴果相互映襯，原本單調的街道亦變得繽紛亮麗。盾柱木的名稱由來，照理應該很能引發我的好奇心。真實情境則是，我還沒去瞭解那麼多，首先就被葉子擄走所有目光。羽狀複葉的優雅姿態，令我很想依樣描繪成圖騰紋樣。
　兩種樹木輪番排列，城裡的街道因此具備了緩解視覺壓力的綠意。它們有可能扮成聖誕樹的模樣，穿戴閃閃發亮的裝飾配件嗎？
　欣賞了臺灣欒樹和盾柱木共同創造的美景之後，又經過悠長的一段日子，冬天終於穩穩實實地深邃起來。服裝顏色深邃，人情物態的路徑深邃，寂寞的陰影深邃，就連夢鄉好像也是深邃無盡的。我感覺，許多靈魂都躲藏於深邃的窟窖裡。身體出門，靈魂兀自沉睡。
　由臺灣欒樹和盾柱木負責駐守的安靜街道，是否早已沉睡於白雪的深邃之中？當然，我不能武斷地給予否定的答案。全球氣候遽變，溫暖區域忽然冰霰紛飛的機率，也大幅提高。但至少我能簡單歸結：以自己訂立的白色聖誕樹的尋覓標準而言，臺灣欒樹、盾柱木暫且不列入考慮了。
　鍾愛寒涼氣候且四季常青的冷杉，其葉子呈現針尖狀，乾燥後不容易脫落，極適合布置成聖誕樹。覆雪的樣貌，尤其美麗。然而除了電影、動畫、攝影專輯之外，我沒什麼機會接觸到運用冷杉直接裝飾的天然聖誕樹。眼見的，手作的，幾乎都屬於人工創意。
　走進樸實無華的工作室。木櫃、長方桌、電子防潮箱上方，甚至於牆壁的掛鉤，皆被各式各樣的聖誕飾品給占據了。全是手工自製的小玩意兒。泰半為紙藝品，也有一部分是以毛線、不織布、其他素材製作而成。用來彰顯節慶氣氛的搭配元件，則大量採用了金銀色系的珠子、亮粉、緞帶，期使作品更加璀璨。
　晨曦從心窗徐徐傾瀉進來，我備妥剪刀、熱熔槍和所需工具，全神投入聖誕飾品的製作流程，直至晚安曲輕輕敲叩心扉。
　望望桌角，作廢的材料早已堆成小山丘。一日結束，我經常弄得全身花花綠綠，髮絲沾了細薄的紙片，衣襟黏了奇形怪狀的零碎布頭。但見普普通通的不織布被縫製並填充成胖嘟嘟的星星、花圈、薑餅人，平平淡淡的厚紙板被改造成精巧的聖誕樹，貧窮的我的心房好像也隨之變得堂皇富麗。疲憊那麼長，邋遢那麼久，淘汰那麼多，根本不算什麼。
　朝朝又暮暮，黑夜連白晝，我恍似進入西方學者所提出的心流狀態（Flow）。未覺時光消逝，只專注於每一道工序。偶爾幾回，不慎劃傷手指，竟等到嘩啦啦的水珠噴濺才發現。是心流狀態致使身體忽略痛覺嗎，我沒去探究。實際上，倒也不必刻意去探究。必須探究的重點在於──美學思維如何實物化。
　預期實物化的品項十分繁多，難免東刪西減，但聖誕樹絕對不容割捨，款式方面更是力求豐富。單單三角錐原型的構想，就實驗延伸了好幾種風格。色彩基調雖以豔綠居多，依然有設計者勇於挑戰白色，特別選用淡雅布料展現樸素的清新。那是我的拙劣作品難以追逐的細膩。旁人見了，也紛紛表示喜歡。
　很遺憾，資深師傅認為白色聖誕樹的節慶氛圍稍嫌不足，決定放棄。我企圖挽救，試著美言一番。對於創新，資深師傅當然給予肯定，但仍微笑發問，如果每件作品都必須由你親自講解，能夠算是好的設計嗎？
　我忽覺茅塞頓開，明瞭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索的叩問。然而我也領悟到，設計的優劣並不全然取決於顏色，遂暗自期盼其創意初衷能吐露芬芳。
　萬分幸運！最終回的華麗翻轉，我居然可以分享那份喜悅。白色聖誕樹歷經多次變革，改了造型，換了配件，總算成為故事的角色之一，替寒冬帶來振奮的力量。
　一寸寸的光陰悄然流逝，冬季再度覆蓋城鎮。添喜，減怒，節哀，創樂。世間百感若輕若重，徘徊於舊年與新歲交替處。人們通常會選用什麼樣的物件或回憶來裝飾自己的心田呢？能夠點綴街巷的白色聖誕樹，如今漂浪何方？
　在記憶花園裡，我發現一株白色聖誕樹。場景位於孟沙村（Bangsar Village）。那裡的冬季很炎熱，十二月還能穿著短衫，暢飲冰品。至於更細密的旅行見聞，則是另一個我應當好好整理的故事了。整理故事的同時，我亦期許自己能持續探索世界，尋覓美好。舊年將盡，新歲將近，既然被淘汰的白色聖誕樹都能勇敢逆襲，重新爭取到一個角色，人們又何須因為昨天的挫折而憂思終日呢。
　冬夜的寒風飛越鄉村，流過歡鬧的城鎮，途經臺灣欒樹和盾柱木彼此交換密語的街衢，悄悄向歲月的窗櫺遞送一份來自白色聖誕樹的溫馨祝福，催促我們互報平安，互寄希望，互賀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