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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鯉魚表哥(下)
■吳建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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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新年的氣息彷彿還沒離開,每個同學的臉上都漾著笑,好像新年只是一個逗號,開學等於要把這一段完成,也有了新的企盼,新的期許,以及新的活力;每個人的嘴裡都說著過年的新鮮事,說過一回又一回,好像是永遠吃不膩的零食,直到月考的腳步近了,大家才猛然發現那些都是往事,該過去了,表哥也一樣,暫時忘卻過去的憂傷,打起精神,過起忙碌、不見人影的生活。
忙碌?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些什麼?晚上很少在家陪我,問他,他都說去找朋友,最後連小胖也不來,我自己唸書,實在沒什麼趣味,往往一會兒工夫,就被周公召見,呼呼大睡;有一次被媽媽撞見,被訓了一頓:
「你看你,表哥一不在,連書都不用唸了,長這麼大還這麼依賴,表哥很忙,你也要自己用功,不要整天像豬一樣想睡覺!」
我被罵得面紅耳赤,瞌睡蟲也跑了,勉強打起精神,總算背了幾個英文單字。
花蓮的夜出奇的靜,大地好像睡著了,只有太平洋還醒著,可以感覺浪濤聲遠遠而來,也可以感覺雲霧自山中昇起,緩緩飄進市街,有時月亮也會偷偷從窗外露臉,閃著銀光望著窗裡的每個人,要是表哥也在我身旁,一定也能感受到這種靜謐,可惜對表哥來說,這些好像存在另一個世界,他總把自己深深埋進忙碌的氛圍裡,我一直相信,表哥會用自己的雙手,打造不一樣的未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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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小胖躡手躡腳的走過雨後的泥路,夜空顯得清冷而空洞,一股寒氣打從腳趾升了上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為了證實小胖的話,我只有跟他一起走一遭,他說表哥跟一群人在廢棄的工寮裡,不知道在幹什麼?我很懷疑,可是舊工寮已立在我的眼前,裡頭燈光昏暗,卻有鬧哄哄的聲響,尢其是表哥遼闊的笑聲特別突出,我從窗縫望進去,覷見表哥雖然蹲著,在燈光下卻顯得特別瘦長,而燈光昏暗,人影忽左忽右的晃動,看不清到底有幾個人,我在心裏盤算,也許表哥太孤單,他需要朋友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忽然,一聲吆喝,嚇得我說不出話來,只看到小胖驚恐的臉,一直擴大再擴大,成為模糊的影像;我們被推入屋內,裡頭的人都停止動作,把臉轉向我們,表哥看到我,連忙跟大家說:
「這是我表弟。」
大家才又蹲下去,原來他們聚在一起玩撲克,地上七零八落的煙蒂,撲鼻的味道讓人嫌惡,表哥沒說什麼,提起書包,拉著我們離開了那裡,路上小胖跟我們分手回家,表哥才怯怯的說:
「別告訴你媽!」
我點點頭,更握緊了他的手,他拍拍我的肩膀,低聲的說:
「我知道,我知道。」
我替他保守了這個秘密,希望有一天他是真正能跳龍門的鯉魚,離開黑暗的角落。
我的腦袋裡充塞著盡是表哥孤單的影子,整天胡思亂想,他的轉變帶給我的心靈那麼多的臆測與不小的騷動,日以繼夜,不斷啃咬我,又彷彿就是我自己,雖然貼住內心,卻又充滿無奈。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跟妹妹在客廳裡寫功課,她一直抱怨老師出了太多作業,我卻為週記傷透了腦筋,心想:「生活感想就抄一首詩吧!」只是不知道要抄哪一首?還未落筆,墨水已把簿本染黑了,我趕緊撕掉換另一頁,人若是沾了污點,還能再重新來過嗎?也許除了追悔,什麼也不能挽回了。
忽然傳來門鈴聲,妹妹早跑去開門,迎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臉上雖然一直堆著笑容,我卻從她的眼神裡看見堅毅的威嚴,經她自我介紹,才知道原來是表哥的級任老師楊老師,表哥經常提起的女金剛,我知道她一定是為表哥而來的!
她說,表哥在學校成績很優異,待人也很隨和,可是這學期突然就變了,上課猛打瞌睡,成績一落千丈,書包裡只裝了香煙和米酒,連一本書都沒有,讓訓導主任查到了,要把他退學,還好她極力辯護,主任才肯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可是他索性連學校也不回,想幫助他也實在沒辦法;媽媽已經聽得目瞪口呆,不相信這是事實,我心裏卻明白,歲月的火燄正難以止息的逼進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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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表哥還是被勒令退學,也搬離了我家,住到工廠去。
鐵工廠是聲音的海洋,機器聲是浪潮,淹死了其他一切的聲響,即連人與人之間的對話也必須拉開喉嚨,才能傳達彼此的訊息,我去探望表哥,忍受那規律而單調的聲浪,不到十分鐘,我就逃離了那裏,耳朵卻仍然一直嗡嗡作響,久久不散,不知道表哥怎麼受得了?
媽媽疼惜他,夜裡常常要我送東西去給他吃,我走進他的臥室,一股臭氣就撲了上來,衣服雜亂的堆在床邊,牆角的老電風扇咿咿呀呀的作響,而熱氣仍然無法吹散,蒸得我們滿身飆汗,他嘴裏常說不餓,每次卻都把帶去的東西吃得精光,一點汁液都不剩,隔鄰的廠房晚間一片死寂,與白日的喧嚷成為一種強烈的對比。
有一個晚上,他逗我喝了一點酒,他卻往往一仰而盡,一杯接續一杯,香煙也似乎沒有停止燃燒,看著煙圈裊裊繞升,表哥酡紅的臉龐閃著兩顆精亮的眼珠子,眼眶裡濕潤的不知是汗還是淚?而裸露的上身,彷彿剛從水裡泡出來,汗水沿著胸線滾下來,他邀我跟他乾一杯,我婉拒,並勸他別喝太多,他卻說「哎,酒是好東西!」然後一舉而罄,喃喃的說:
「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人是最下賤的,錢賺多少就花多少,不夠用的時候,三、五個人車子開了就到工地去偷。」
他用手掌拳成一個圈,接著說:
「就像這麼粗的鐵條!一個晚上賺個一兩千也沒問題,有時候就像這樣乾一杯,真是快活似神仙哪!」
我一陣昏眩,許多過去的記憶的影像紛紛在頭上跌宕旋轉,清晰了又模糊,這就是我所崇拜的表哥嗎?我愕然,我失望,我跌入洶湧的思緒裡無法自拔!
我怔怔的望向窗外,窗外一輪明月正悄悄西移,直到表哥的啜泣聲驚醒了我,猛一回頭,淚水早已爬滿表哥的臉,然後發出近乎嗚咽的聲音:
「我何嘗喜歡這樣,我何嘗不想回家,但是那個家已變得讓我心寒,我不知道怎麼辦?每次酒醒,我都懊悔自己所做的一切,然後再用酒精麻醉自己,我實在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
說完竟捶起自己的胸膛,我知道他說了心裡話,而我卻像從空中落下,眼看就要掉進深淵,卻有人伸手來接,我轉憂為喜,告訴表哥:
「搬回家來住,好不好?」
他點頭答應,不知是醉話還是真話?
我跨出工廠的門,才發現夜已經很深了,有隻黑貓正緩步橫過街道,遠處還有此起彼落的狗叫聲,形成深夜的另一種律動,而我心底有一首歌,正悄悄的揚起,這真是一個好消息!
我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她高興的說:
「我們明天就把房間整理一下,就等表哥回來。」
也許,今晚我該有一場甜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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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去了,表哥還不見人影,我們等得焦灼,吃過晚飯,媽要我去工廠看看,我帶著狐疑的心情來到工廠,卻見工廠裡一反平常,燈火通明,我邁了進去,裡頭七、八個人正在觀看電視綜藝節目,笑聲掀得好高,可是沒看見表哥,有一個矮胖的男子捧著笑走過來,問:
「你是落腳仔的表弟嗎?」
我連說是,他扯開喉嚨說:
「昨天晚上你表哥跟我說他不想做了,大夥兒想要留住他,可他好像很堅決,於是大家決定請請他,也順便聚一聚,誰知道酒喝多了,竟跟鐵牛打起來,弄得兩個人都是傷,現在正躺在醫院呢!」
我聽完之後一陣驚慌,馬上跑出工廠,連醫院、病床都是那個人追上來告訴我的。
我找到病房,推門進去,看見表哥趴在床上看漫畫,也跟隔壁床的聊天,那個人看見我,就跟表哥說:
「喂!找你的!」
表哥回頭看見是我,就急著要翻過身來,口裡卻罵道:
「他媽的,沒事刺我屁股,害我坐著躺著都難受。」
那個人也說:
「你還不是一樣,你看看我的虎口都裂開了!」
並舉起裹著繃帶的手掌,我才知道那個人原來就是鐵牛,這會兒怎麼兩個人這麼熱絡,我不知道酒是怎麼釀出的?但我卻知道:生命之酒是用喜怒哀樂釀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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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回來以後,我們又過著初來花蓮時一樣的生活,心情卻是全新的,彷彿是剛漿過的衣服,潔淨而有韌性;我們每逢假日都會去看海,成為例行的賞心樂事,有一回他跟我說:
「我想回鄉下去,也許那裡的海洋比較適合我!」
我雖然捨不得他離開花蓮,卻希望他能穩定下來,別像浮萍一樣隨流水四處飄蕩。
趁著暑假到來,我迫不急待的決定同他作一次南鄉之行。
在南下列車上,我看表哥時而朗笑,時而沉想,我知道他高興自己的新生,又害怕舅舅的無名鞭從天而降,不過,他既然決定回鄉,我想已經能夠承受一切了。
忽然「鯉魚躍龍門」的意象,鮮明的映在我的腦海,雖說每一個人都有夢想,但現實世界裡有許許多多的門檻,必須一個個去跨越,有人跌倒了再爬起來,有人從此一蹶不振,無論如何,走過的路才是彌足珍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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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於看到了竹籬巴,以及籬巴裡紅瓦平房的四合院,一年多以來,似乎沒有什麼改變,即如此刻屋角的那一抹夕陽,也是去年剪貼下來的,那樣熟稔而親切。
我們在客廳裏看到了舅媽,她正瞇著眼低頭在縫補衣服,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她總是這樣辛勤的忙這忙那,她說她是勞碌命,想閒都閒不下來。
表哥一腳邁進去,還來不及喊媽,眼淚已簌簌的滾了下來,她先是一臉驚訝,連聲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馬上放下工作,說要去給我們弄吃的,我們隨她到了廚房。
在廚房裡,舅媽告訴我們,舅舅有一個晚上出去,外頭正下著大雨,他喝得酩酊大醉,冒著雨顛回來,不小心滑進水溝,回家以後,發現自己全身是傷,一身的污泥混著酒臭,酒卻醒了,從那一天開始,他不煙不酒也不再賭,天天跟著船隻去捕魚,她說這是「天公開眼」,聽得我們倆也呵呵大笑。
忽然,我聽到外頭老爺摩托車巨大的聲響,知道舅舅回來了,只見表哥大步的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