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打滷麵

■翁少非
　從新社區走到這兒，太陽已經隱沒天際，這家打滷麵的圓形招牌燈亮在暮色裡，遠遠望去彷彿是一輪明月，貼在冷風蕭瑟的街景裡，構成一幅謐靜又有溫度的圖畫。
　這偶然拾得的驚鴻一瞥，使我喜歡多走半個鐘頭的路散步到這兒。只是，幾個月來發現這家店開著，裡面卻沒有什麼顧客進出。出乎預想之外的冷清，讓我升起一個念頭：有一天我該走進去捧捧場的。
　是薄暮時分，那輪圓月又亮進我的眼眸。我下意識的摸摸褲袋裡的皮夾，掏出手機打電話給妻子，請她別做晚飯，我會買她喜歡吃的滷麵回去。然後，終於推開店家的那扇玻璃門。
　走進去，沒看到人，朝裡面喊：「請問，有人在嗎？」
　我打量這幾坪大的店面，擺了五張桌子，最裡面右邊豎著半個人高的櫃台，左邊有個通往廚房的門。這原本是一排透天厝的後方，因為新築了這條馬路，有幾間就改建尾端，朝向馬路當門面經營起生意來。
　是開張不久的小本生意吧！地板和桌面很新，沒有泛油光的漬跡；刷白的牆壁空無一物，沒有名人的開店賀匾，連張貼海報來美化或行銷也沒，因此，我不期待會有跑堂的或時髦的店員來招呼。
　「有人在嗎？」沒人搭理，我的喊聲又提高些。
　這時，櫃台後面才冒出一張臉，是一位捲髮的中年婦人，她蒼白的臉龐沒有一絲喜悅駐留。看到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指指櫃檯上的餐單，意思是要我自己看要點什麼。
　這是什麼態度？我感受到那種不受尊重的奚落，原本來捧場的熱情，頓時被澆熄。難怪，生意會那麼的冷，誰願意花錢受氣。我嚥了嚥一下口水，看著菜單來穩住情緒。菜單上有「滷麵、滷羹飯、滷米粉……」要買嗎？或是回她一點顏色，掉頭就走？
　沒買，兩手空空回家，妻子問起就照實回答「因為生氣不買了」。但，她一定會追問，而我得一五一十的說明，這不僅費時費力，自己又會陷入不愉快的情緒裡，顯然不是聰明的作法。或許說個比較動人的理由，除了有個交代之外，妻子也不至於太失望：說「滷麵賣光了」，嗯，可是現在還不到七點呢。「路遠，怕買回去就涼了」，嗯，會變涼多少？這理由太牽強，妻子也會認為我不夠誠意。有誠意的話，會小跑步回家的。
　想到妻子的期待「我的滷麵呢！」腦海浮現黃春明的小說〈魚〉：即將結束學徒生涯的阿蒼，履行對阿公的承諾，在回家之前買了一條魚，把這條包在野芋葉裡的鰹仔魚，掛在腳踏車的車把上，卻在途中掉落，被卡車輾糊。回到家，阿公問起魚，兩人展開一番讓讀者們都難以忘懷的對話。
　「在途中被狗追，滷麵掉落在地上……」呵呵，學這篇小說裡的情節如何？但，人家阿蒼可是真的有買魚呀！想到這裡，我笑起來。
　突然，那婦人開口了，聲音很大很響也很粗，讓我嚇了一跳。「看你歡喜成這樣，是慕名而來的吧！」她蒼白的臉頰有了一絲血色，人還是坐著不動，只用眼睛看著我。說我歡喜，天大誤會；說我慕名，我連名都不曾聽過，未免太自大了。我聳聳肩，感覺好笑。
　「我們可是三代祖傳，以前辦桌的。打滷麵勾出來的滷汁稠的，凝而不濁，腴潤而不濡。」她越說越興奮，眉毛都揚起來。
　聽起來這滷麵是大有來頭的，但都怪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太糟，還困在首因效應(Primacy Effect)裡，我內心掙扎著：要不要買呢？她看出我的猶豫不決，就說：「你試試看，若不好吃，下次你也不會來。」這句話給我的自尊有個台階下，於是，我就勾選：外帶、滷麵、兩碗。她就朝廚房方向大喊。
　不久，有一個穿白色廚師服的年輕人從門裡走出來，把裝好滷麵的袋子交給我，送我到門邊露出笑容說：「對不起，我媽媽耳朵重，常聽不清楚客人的話。前幾個月還摔壞腿，現在復健中，有失禮之處請多包涵！」
　他一鞠躬，不知怎的，我的臉倏地發熱起來。
　我走出店家，回頭望望街景，這輪明月正暈染出一種美感，溫撫了適才心念的雜沓起伏。拎著滷麵，我邊走邊吹口哨，滿意自己終究還是實踐了初心：有一天我該走進去捧捧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