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中西詩學中的「無可如何」

文/蕭宇翔 圖/簡昌達

「蓋中國傳統無可說解之理念,若能援引域外相似的景況以襯映之,更能彰顯其無可如何之特質,這往往是我們透過比較文學想達致的目標之一。」見於許又方教授,《陸機文賦校釋》述評一文。

按陳世驤以「論靈感」(on inspiration)為《文賦》分設出一段「若夫感應之會……吾未識夫開塞之所由」。楊牧感嘆:「陳先生深入陸機此段落所說的本質,以「論靈感」標出,表面上看似簡化前人之義理,其實他想以中國古典文論與西方傳統理念相結合,其用心良苦,是可以揣摹想見的。」

則徐復觀提出,陸機所未能解決者(開塞之所由),《文心雕龍》已提出確切的方法。楊牧卻說:「然而進一步檢驗玩味之,……問題並未解決。」也仍然肯定先師徐復觀闇合西方心理學的嘗試,為靈感的製作尋求出路,可備一說。

許又方在此肯綮處,毫不藏刃地點出:東方無可解說之處,西方也無力通析,在此,然則,「無可如何」之發現,使比較文學有了意義。

葉維廉近年也有所盤整,中國文論中所謂「氣韻」者,德國畫論家稱之為「kraft」(力),龐德提到過「energy flow」,而王夫之稱之為「勢」。余蓮(或譯朱利安)也曾著專書《勢:中國的效力觀》加以闡釋,赫然發覺東方詩學之不同,乃在於,似乎東方人頗能安於「曖昧」、「不確定性」之「動靜之間」,恰似濟慈所說的「negative capability」。

這種「動靜之間」,陳世驤釋「詩」字的遠古字根為「ㄓ」,便自帶「足踏地面」之象,有舞蹈之際的跳躍語境,誠如愛默生:「語言是詩的化石。」則訓詁似是詩學的考古證據,可愛而可親。

王夫之說的「心自旁靈,形自當位」,「以止為行」的那個止,「以勢盡意」的那個勢,當屬創作者之主體情志一時壓縮、加速、觸類旁通的時刻,果真要有非凡的膽識,才敢以止為行,以藏鋒來造極(洪聖翔語)。

東方的藝術是重姿勢的,機動性(dynamic)的。語言在最好的狀態下,乃成為姿態。西方人懂得這點,無怪乎提出了「kraft」、「energy flow」、「negative capability」云云,然而這究竟是「無可如何」的。

無可如何真好,無可如何豈不就是太好。趁著這世界還未讓進步主義與理性主義給完全毀掉。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