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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窗戶與十字架

一個人的巴黎
文/海蜜兒 圖/郭豫珍

祈禱完,我先說關於瑋的事就好。

我跟瑋認識的當下,夜晚正如潮水淹沒這個城市,太陽揮別人車,我繼續玩角色扮演,當一個擁有秘密果實的少女。

一個假的少女,懷著假的果實,像裝成人的海魚,受人唾棄。

「妳要來嗎。」

瑋的訊息,如家鄉飢腸轆轆的流浪狗,連餿掉的便當也下肚。我告訴他我要先把學校這裡的任務處理完才能過去。

有時候,我很愛這個城市,它的文明給予我方便;有時候,我是最恨它的異鄉人。初來這裡,我簡直痛苦死,第一次離開漁村,我不習慣,除像個土包子。更因為我獲得自由,自由原也使人害怕的。

為海,我翻過這城的山,去了它的西方,卻是火力和風力發電廠,養我們這些沒電就會退智的現代人。

這裡不吹海風,吹的是工業風。大海的氣息被逼退到很遠的地方。人魚的心中打問號。

還記得和本地同學去西邊的購物中心,看那摩天輪與煙囪,問我如何,我只有個感想:「酷。」

酷,是陌生的新奇,也是寒冷。

這晚,我像挖蚵老婦,哈著腰,從車棚牽出生鏽的腳踏車。離開宿舍時,遇到來自同縣市的L,只是一個市區和一個鄉下。

L問了一點學校的事情,關於我們共同的工作。我努力保持靜定,心中的海潮在鳴叫,猛烈拍打礁石,我想柔聲回他,卻只是囁嚅。

「啊你要去哪。」L問。

我低下頭,晚日的深紅印在我們臉上。

「去赴約。」我看著L。我沒說謊,我真要赴約,去找瑋,一個剛認識的人,離開熟悉很久的你。

對L這種把生活得簡單的人,我不是懷抱秘密果實的少女,不是魚,也不是人魚,是個同事。

「喔。有空吃飯。」L笑了下,友善的。我多看了他幾眼。說個笑話──難道我這才女會配不上他嗎,郎才女貌,多好?可惜對他來說我仍不是個對的女的,他可真是把我看穿,也看對了。

我愛他,所以。

騎著單車,離開鬧鬼般開始發光的眾樓,拋下沿路過往所有銘刻的記憶建物,我循著手機看著通往瑋的租屋處的路線,像隻外送的熊貓。我第一次認識他。

我的好閨密林小姐說我看人眼光很差,是的我承認,那些魚兒終不是我的伴侶。幾條有伴侶,幾條有家庭,幾條甚至嗑了藥,琳瑯滿目,可開一家罪惡性感水族館。有時,我真恨自己的眼珠。

我在這城市沒剩多久了。回去漁村,意味著我的少女要回到龍宮,被關進鐵籠,只能像迪士尼公主唱召喚畜生的歌。我最好回鄉就到濱海的市區工作,搬出去,然後繼續叫出我的公主,做婊子王國裡的霸主。

我騎腳踏車鑽過那些賣熱食的街,曾在這吃了家鹹到我險喪命的臭豆腐。它生意居然還很好。看來可惡的是外地來的我,那醬汁不該是甜的嗎?

瑋是在地工人。我將腳踏車停放在租屋處的騎樓,車輛凌亂像是此刻我的生命。我穿著清涼的短衣,踏著日系鞋子。

他走出來。問他,我外表還可以嗎?

瑋一把將我摟在胸口。

他的租物處,在一棟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透天厝。瑋的房間,很亂,就跟外面的騎樓一樣,擱置許多障礙。

在他的王國,我們跳舞。我盡可能地配合舞步,歌唱,用人魚的方式。而他這個山城之人,即使聽不懂,也迷醉的擺動軀體──不,不是的,我要你像大海鯨魚,而不是山中的河馬。

他很快樂。

其實我還好。看著他蒼白腿上的斑點,他最大的優點恐怕也只剩大了。

跳舞的時候,他一直吻我,我的魚鱗反感的要剝落。上次有這種感覺是在另外一棟租屋處,和一個養鸚鵡的髒漢,那人居然用甫吃炒麵的嘴,把我當衛生紙般擦!

一支舞完後,瑋像小孩問老師成績:「妳還會來嗎?」

他抱著我沖澡,水很多,但我還是回不去大海,這房間好悶。

我輕笑。

「不然我付錢!」瑋問,發現我嫌棄他一般。就像上次賣臭豆腐的,發現我停箸許久,招待來一碗豬血湯。不過豬血湯竟和臭豆腐一樣,又酸又鹹,不香不甜,本公主不愛。

「你當我在賣嗎?哈哈。」我親了他的臉,本系像我這漂亮女孩子竟然課後出去賣,一定天打雷劈。

我好嫉妒系上家庭事業都完整的師長,真的。

「我是喜歡你才來的。」我跟瑋說,真是鬼扯。跟L怎麼講話都不是這樣。

於是瑋又激動地跟我跳了一次舞。床邊他電腦螢幕還擱著網遊的頁面。該死,等級那麼低,還不認真。

後來,瑋跟我聊天,我在床上無聊到玩他上工的S腰帶,聽他講工程的事,和家人的吵鬧和復合云云。他問我哪裡人週,聽到我要回家鄉工作了,剩這在城市,有點難過。

「我也很捨不得,我很愛這城市。」我說。

「那寶貝這週妳還會來嗎?」瑋暫沒伴侶,他露出無辜的狗臉。我笑著說會。

寶貝?

我一次也沒當過誰的寶貝。

他房間沒有對外窗。習慣大把海風的我,這時有點喘不過氣。這房間全靠冷氣和抽風機,真是惡劣的租屋條件,對我來說。

他幫我開抽風機,像替水族箱的魚開幫浦。

「你沒窗不會不舒服嗎?」臨走前我隨口問。

「要窗戶幹嘛?冬天很冷欸」瑋說,有點受傷的感覺。

我才發現自己問了失禮的問題,他就是省,才租這樣的地方。瑋請我一罐飲料,我婉拒,不是不渴,而是想去外面買。等我牽腳踏車離開,他才上樓。就像密室裡的貼心河馬。

晚上九點半,我騎腳踏車,內心一直迴盪著他那句「要窗戶幹嘛?」。遠方,不知道這漫長黑夜是否有窗,生命窗外是否有光;近處,人身車影雜沓。一切都尚待開發,一切卻都同樣。

回宿舍路上,有間醫院,L之前生重病曾住,我去探望過。醫院旁有座教堂,樓上裝著十字架,正鮮紅發光。是真的紅色,白天我還沒察覺。素來跟神佛祈禱的我裝著善良,也對耶穌和聖母祈禱。

──L啊,L啊,我不是公主,也不是妓女(不跟人收費)。L啊,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我們就像天使和魔鬼,本屬異處。

這夜,我在河旁和熟悉的攤車,買了杯娜玲瓏咖啡。虹吸壺當場手沖,七十元而已,老闆佛心來著,對咖啡很堅持。我覺得娜玲瓏比耶加雪菲好喝,這豆子只在這看過。原本我是不喝黑咖啡的,閨密林小姐介紹這一攤,我喝才上癮。

──公主殿下,怎麼今天這麼晚才來?老闆問。他原要收攤了,剛好被我趕到。

「要離開城市了,」我轉移話題,說出今晚唯一的真話:「老闆我會想念你的咖啡。」

手機震動,我看了一下,是瑋傳來的:「寶貝妳到宿舍了嗎?」

我已讀,先不回,和老闆暢聊,手機又震動好幾次。我請老闆把咖啡裝在保溫杯裡,他也早點休息。

等回宿舍淋完浴,理完鱗片和分岔的魚鰭,夜已深。走出暖暖的浴室,房間有人,我嚇了一跳,是L。

「泡芙,請你吃。」他說,他說來好幾次,我房間電燈都沒開。

一盒奶油泡芙,是知名的店家。

我愣愣看著L,明明全身剛洗完澡,卻覺得還是不乾淨。

「謝謝你,那你要喝咖啡嗎?」我問他。L搖頭,他不喝咖啡的。但他說不急著走,待在我房間。

後來我泡了一杯茶,要他也配泡芙,邊吃邊聊。

手機用傳來震動聲,我拿起來看。是瑋的訊息:「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才知被封鎖了。

我咬著泡芙,看著L,單純努力的他。

我欣喜的眼淚偷偷浮現剛剛鮮紅的十字架。這晚很長,咖啡因品質好,反不解眠。我疲倦的打開窗,讓風吹進自己的寢室,讓我和他能多清醒待一下,願這一切黎明不僅是泡沫。

 

(郭豫珍,臺灣高等法院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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