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
我的日記被偷翻開來看了。一身白衫,從跆拳道館走回安親班,打開門,見老師的嘴角連同大家的,一律憋著笑。空氣凝滯了幾秒,然後像交響樂那樣哄堂炸開來。他們告訴我,我的那本日記被翻開來了。(那是國小很流行的,帶有數字密碼鎖頭的筆記本,現在書店不太賣了)
他們大聲戲弄我,又被老師輕聲細語、聊勝於無的勸導給喊停,反覆幾次,我很快找到了如何自處的方式。那小女生也很尷尬。事實上,我已經記不起那小女生是誰了。只記得,當時我真正喜歡的是同班一個小男生。但不滿十歲的我三番考慮後還是寫上了一個女生的名字(這又是為什麼?)
我不特別喜歡那女生的,但我既已買了一組帶有密鎖的筆記本,那麼我大概很樂於擁有一個秘密,可以藏匿其中。我似乎從小就在尋覓這種自找麻煩的刺激。無論這個秘密是否真切,是否真的恰合一個幼小心靈發自誠心的慾望。其實就是隨便,畢竟,那個被稱為童年的世界實在太狹仄,太百無聊賴了。
我喜歡的那個小男生,正是我將密碼如實奉告的人,我最要好的同班同學。我告訴他密碼,然後就換上道服,上跆拳道館去了。多年後想來,那的確是我不經意間,表達愛意的直覺性方式(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方式),不假多想,僅僅如此,絕非一種心機,為了考驗他或其它,不是的。我從來沒有這種信任遊戲的情趣,無論在現在或者過去。
在哄鬧的笑聲中,我回到教室了。他不敢看我,似乎同樣憋著笑,我且拉開椅子,埋首寫作業。幾個小時後,他從憋笑轉為淡然,淡然轉為疑惑,從疑惑到不安,最後不安,驅使他來摸我的頭髮(就像從前那樣,就像每一個昨天那樣),就像善美的兄長恆常憐惜他的弟弟,雖然弟弟受他所害,心中懷恨不已。這就是兄長的霸權,他不只握有施暴的權力,還握有「關愛的權力」。
但,我且讓頭髮是頭髮,我是我。我就繼續寫作業。
但,直到他開始道歉,求饒,頭髮就難以只是頭髮了,而開始連結,牽動我的全副心神。觸感,就開始有點動人心魄,使我連帶變得軟弱。
我沒有哭,而是讓自己抬起頭來,說,我原諒他了。隨即,我看到他又轉回慧黠的一笑,彷彿一切都沒事了。原來如此,他要聽的就是一句「沒關係」。這使我第一次明白到,人家說的,所謂控制型關係。我當然還是愛他(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世界觀就是在「否定」之中建構的。他開始知道,這世上行不通的事遠多於可以的,背叛每天發生,只分輕重緩急而已,沒有什麼是底線,沒什麼不能接受)。
雖然那小男生他,幾年後迅速從一名資優生轉為叛逆青年,並消逝在國中時代一顆顆人頭追踵擠迫,庸常至極的人物風景裡,消逝在風中,秋天下課後的落葉步道,雙手插入口袋的連帽衛衣,不再回頭看我。
我也再沒有翻開那本日記。它就這樣空白著,並在某年春節大掃除給丟掉了。上面寫著我不曾愛過的人的名字,像一個信手拈來的玩笑。
(本專欄作家為北藝大文跨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