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書明
豫西有句俗話,人老惜子。打從崔琦飄往天涯海角後,草舍內立時顯出無法忍受的蒼涼沈寂,可令王雙賢悲喜交織的事情,竟然意外地發生了。原來崔琦進入香港「培正中學」讀書後,因為語言交流不方便等諸多因素困擾,崔琦強烈思念遠在山村生活的老母親,和終日在一塊玩耍的小夥伴,曾兩次給母親寫信,懇求自己像小鳥歸山林一樣飛回老家。從母子相依為命的感情上講,王雙賢多麼渴盼嬌兒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但從未來輝煌前程和學習環境上考慮,應當勸寶貝兒子繼續留在香港……遠見卓識和貼身近利經過一番拚死格鬥過後,王雙賢最終含淚托人寫信告訴崔琦,咬碎牙根,不要想家,只有好好讀書,才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崔琦讀罷浸透著慈母淚血的家書,才在這決定未來前程的關鍵時刻,最終擊潰了內陸與海洋交匯銜接時帶來的徘徊猶豫,依靠優異成績取得的全額獎學金,畢業於香港培正中學,並於1958年到美國奧古斯特納學院留學。
然而崔琦做夢也沒想到的,他正在美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科技書時,遠在大洋彼岸的家鄉形勢,卻發生了千載未有的巨大變化。1958年,中共在反右凱歌聲裡,又以揮手攫天、吐氣成雲之勢,將整個大陸推入了步履癲狂的「大躍進」年代。大陸人竟然在一夜之間,打碎傳留了數千載的生活秩序,放著熟透的莊稼不去收,卻在荒山野嶺間壘起千千萬萬座小土爐「大練鋼鐵」,然後砸了家裡的鍋台,鎖住了帶鐵環的家門,去公共食堂喝大鍋青菜湯。可嘆五八年癲狂失序的驚濤巨變,並沒有一步跨入共產主義,到五九年底卻招來了那場震驚世界的三年大饑荒,就連崔琦的父親崔長生,也在被飢餓勞累淘盡血肉過後,飄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痛失伴侶的王雙賢,害怕這噩耗倘若傳到大洋彼岸,必然影響寶貝兒子的學習情緒,她反復交代親屬們保守機密,絕不能通過任何細若遊絲的途徑,把崔長生餓死這事飄進崔琦耳朵內。這年崔琦的大姐崔穎,從北京探親回到寶豐範莊,恰巧村裡起了古剎大會,草台戲班在河邊搭台唱戲。崔穎見老娘思念嬌兒,夜夜難以安眠,特意陪老娘去看場夜戲,誰料這天晚上,草台戲班唱的卻是忠烈滿門的「楊家戲」,王雙賢觸景生情,她很快便想起了:為推翻封建帝制、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大哥,大饑荒中餓死的丈夫,遠在大洋彼岸讀書的嬌兒……當佘太君在戲臺上唱到「天波樓無佞府世代忠良,忠良將盡都是什麼下場?大郎兒替宋王把忠盡上,二郎兒短劍下一命身亡。三郎兒被馬踏成為肉醬,四郎兒無音信失落番邦……」時,王雙賢再也忍不住心裡的蒼涼與悲傷,她趕忙伸手拉著女兒,掩面走出劇場,回到家裡整整哭了半夜,崔穎割捨不下孤苦伶仃的老娘,便把王雙賢從範莊接到北京去頤養天年。
1961年崔琦從奧古斯特納學院畢業後,進入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1967年,崔琦以名校物理學博士的優異成績,進入「貝爾實驗室」,搞尖端科技研究。可嘆不講功德的命運一向冷酷無情,災難的冰雹往往披著塵世上最璀璨閃亮的外衣,把無處伸冤的苦命人,一次又一次當作重點打擊對象。王雙賢沒有在大女兒家過幾載安穩日子,1966年,為了讓神州萬里江山永不變色,紅衛兵就借著史無前例的震蕩風雷,在幹部家屬院內發布通令:「機關單位原本是無產階級的堅強戰鬥堡壘,絕不允許地主婆、富農婆憑藉兒女作掩護,把機關家屬院當做逃避群眾鬥爭的『防空洞』!」王雙賢除了富農婆這頂黑帽子外,還背著「海外關係」這令人怵目驚心的黑鍋,便被紅衛兵押回原籍,交給貧下中農監督改造。
王雙賢被送回範莊後,原先家裡那幾間草舍,早已為本村的一位「貧農代表」,先以暫住繼而占為己有,王雙賢怕因為追要房子,再背上「反攻倒算」的罪名,只好在村頭蓋個草庵暫時遮風擋雨。村裡人至今還記得,王雙賢當年住那草庵兒,躬下身腰才能勉強鉆進去,進草庵兒一步就到了床邊。更令人悲傷落淚的,王雙賢被送回故里那年,已經七十九歲,素日步履蹣跚,雙手顫抖不已,往井台邊掂罐水,簡直比西天取經都艱難。崔琦的宗兄崔章義,既心疼風燭殘年的伯母,又害怕被紅衛兵揪到台子上批鬥,只好等夜色構架好掩體後,躡腳躡手溜過去給伯母偷偷掂兩罐水。
1968年初夏,由於王雙賢再三交代大女兒崔穎,對遠在大洋彼案的崔琦,嚴密封鎖老娘在故里的不幸遭遇,崔琦依舊在用夢幻點燃激情和創意,去探索人類從未涉足過的尖端科學。但他哪裡知道?躺在故里草庵兒內的老娘,那在顛簸困苦中燃燒了八十一載的生命燭光,馬上就要熄滅了。徘徊遊走在彌留狀態的王雙賢,時而把母子分離的無奈和遺憾,浸泡在低聲啜泣裡,時而翹首草庵兒門口,一遍又一遍用微弱的聲音,呼喚著嬌兒的名字,渴盼最終用骨肉團圓的句號,圈上這十八載支離破碎的日子。臨終前老人家竟然搌著淚水,翕動著嘴唇說:「娘不傷心,娘不後悔,只要嬌兒能像您大舅一樣光宗耀祖,名垂史冊,娘這十八年的苦,就算沒有白受……」
1998年,在老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乾」那博大深厚的關懷下,崔琦終於登上世界科學頂峰,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為了拉近炎黃子孫間的感情距離,繼寶豐縣在崔琦住家原址上建起「崔琦舊居」後,北京大學也聘請崔琦為終身教授。就連寶豐縣領導也先後兩次到北京去,與回國搞學術交流的崔琦教授面談,邀請他回家鄉看看,崔琦卻一直婉言謝絕說:「父母一直在我心靈深處,回去不回去?這事並不重要。」崔琦雖然沒有直說細講,原郡故里對於他有太多淚血繪成的畫面,他父親就是在大饑荒中活活餓死,母親在癲狂到發瘋程度的「文革」高潮中,被折磨迫害致死。即便他如今獲得了世界諾貝爾物理獎,可生他養育他、並為他展翅騰飛付出慘痛代價的父母,卻再也無緣跟他分享共榮了,他實在不想主動走進那魔影重疊的黑暗裡,去再次撕開那至今任然滴著淚血的心靈傷疤。
但深明大義的科技泰斗崔琦,絕不會忘記生他育他的華夏故國。這社會財富的積累,原本是通過多種渠道獲得的,依靠勤勞致富的,本應得到尊重保護;通過內外勾結、貪汙受賄榨取的,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法律制裁。可進入二十世紀後,一些打著解救勞苦大眾這萬道金光的旗號,行封建獨裁之實的理論權威們,卻不不論是非曲直,統統將財富和罪惡之間劃上等號,煽動起沒有休止符號的七批八鬥,連崔琦溫良恭儉讓的父母,也被莫名其妙地卷進這人間悲劇裡邊。盡管這些都已成為往日的歷史,可至今社會上依舊有人為「史無前例」大唱讚歌,為將改革開放倒退到思想僵化、迷信盛行搖旗吶喊,一些別有用心之徒行風作浪。作為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崔琦,認為應多作貢獻。
故而2007年,崔琦捐資人民幣三十五萬元,在父母含冤離世的範莊,建成了「崔琦希望小學」,2014年4月22日,75歲的世界諾獎得主崔琦教授,在闊別故里63年後,攜美籍挪威裔夫人琳達、女兒、女婿、外孫女一行,終於踏上了魂牽夢縈的範莊村。當崔琦走進這重新建起的草舍舊居,看到母親生前最後一張照片時,他默默地站在那兒,仔細端詳著照片,似乎要把慈母的音容形貌全都銘刻進腦海中永不忘記。當記者告訴崔琦,母親照片背後留下的字跡,是崔琦的大姐崔穎留下的,崔琦此刻猛然想起,1968年母親去世時,當年孤苦伶仃守在母親身邊的,只有大姐崔穎一個人,崔穎想借一把鐵鍁埋葬老娘,可當時磕頭下跪,挨門求遍全村各戶,卻無一人敢借……如今崔琦聽罷記者對照片的啟示,無奈只好輕輕地說了聲:「大姐」,半天竟理不出答話的程序。跟隨崔琦採訪的記者,即興又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崔琦都含著淚輕輕地擺了擺手,最後百感交集地把母親的照片,收藏到上衣口袋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