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立冬 你終於回來

■劉永健

有那麼一群人,在他們的生命中充滿了對家鄉的思念,有人思念家鄉的親人,有人想念家鄉的水牛,更多的是思念可能從未謀面的孩子或是剛新婚的妻子,對於這些人,我們只有一個統一的稱號:「外省老兵」。

每一個外省老兵的孩子,自小就要記住自己所謂的老家,不是在台灣,而是可能在遙遠的中國北方,可能是在綺麗的江南水鄉,更有可能是在東北的黑土地或是四川的山城;但不論在哪裡,老兵的說法都是出奇的一致:「想當年啊!家裡的房子一眼望不到盡頭,你看到的土地都是我們家的。」身為小孩的我,回顧這個兩房一廳的小屋子,實在無法想像這些話語代表的意義。

每年過年的時候,家裡從來也不像其他同學家裡有著牌位,父親總是恭恭敬敬的用紅紙寫上列祖列宗之神位,然後要我們對著紅紙磕頭,曾經大膽的問為什麼我們不要像別人家一樣擺一張供桌,得到的回答卻總是我們家的供桌在大陸!

隨著父親年紀漸長,口齒漸漸不清,慢慢的我們也失去了聽他說話的耐心,不管父親說當年他如何在學校讀書,如何在槍林彈雨中渡海來到台灣,如何在最偏遠的漁翁島待了好多年,好像對我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一直到解嚴開放探親,突然發現爸爸的朋友絡繹不絕,一堆不認識字的老兵都來到家裡問東問西,有人想帶金子,有人想帶台灣特產,他們連行李箱都沒有,還有人拿著扁擔來家裡。家父這時卻展現了出奇的耐心,他只說:「當年我帶你們來台灣,現在就要帶你們回去!」

那一年正值立冬,每天晚上都有一堆老伯伯在家談到半夜,在台灣生活了幾十年,有人怕受不了北方的天氣,想要等到立春再回去;也有人迫不急待想回去定居,身為晚輩的我,當然是負責跑腿,幫忙換換美金、外匯券、準備大家要帶回去的禮物。其實突然發現他們好像變成跟我年紀一樣,回到二十歲的年紀,唯一不同的是我隨時都可以回家,而他們等這天等了幾十年。

那些年,這一夜誰來說相聲正流行,我開心的跟家父分享,沒想到他聽了一小段就默默離開,原來對他來說反攻大陸真的只是個名詞而不是動詞,當年徒步飄洋過海到台灣,現在坐著飛機回去,從飛機上舉目所及盡是厚厚的雲層,他看不見當時逃難的足跡,也看不見砲火的痕跡,短短的幾天怎能訴盡多年的思念?

一點禪燈半輪月,今宵寒較昨宵多。家父回老家探親後不久就過世了,告別了這個世界,跟他的父親在天上相聚了。我的岳父雖然現在還在世,也已是近百歲的老人,早已經老人癡呆,連大小便都需要人照料,只會說:「我是青島人。」但也許這些思念都已經寫進了他們的基因裡。年年有立冬,但是屬於他們的這個時代終將落幕。留給我的只有那一年家裡異常的熱鬧,因為在立冬那個時節,有那麼一群人,終於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