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盤小生意,蝸牛肉

  • 吳坤峰

「我少年時,睡ㄟ車頭。」

操著台語,父親斷斷續續,講起年輕的事。

出身於雲林元長的父親,15歲那年成為庄裡最青嫩的製米師傅,以少年之姿領有師傅級薪水。既便如此,父親仍離開故鄉,出外打拚。到台北在製冰廠工作,在島內漂泊,終至高雄落腳。

父親說起剛到高雄的生活模樣。委實不太好看,像隻蝸牛,用盡力氣爬,才掙得一點點的向前,我甚至覺得它帶著魔幻的不真實。「不會吧、怎麼可能、會不會太誇張」不可至信的字眼,在我心中不時地交替翻湧,像是要說服我,父親那是個沒有退路的時代。

我家故事的起頭,開始於一盤小生意。還真的是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意,只能蠕動身體,一點點地推進。

「拄來高雄,無錢,無位住,捌在七賢路一帶,睏幾個月」父親說當年,最喜歡的起頭。後來,父親才在高雄中都愛河邊,租了間簡陋房子棲身,一間拼湊的房子,簡單幾根木杉支撐,上頭一個斜頂屋,雨天時屋內滴滴答答。那年是民國五十四年。

為了謀生,在同鄉朋友的幫忙下,父親在高雄港邊哈瑪星(註1)的鼓山戲院前掙了一隅,做起一盤式小吃生意,單賣螺肉(台語,蝸牛肉)料理。他克難弄了一個攤子。爐台,是父親特地找來二口裝魚貨木箱,疊立合成。上木箱可放火爐,下木箱存放木炭,當爐火氣虛,可以彎身挖炭添火。桌椅,就用路邊撿拾的木杉、板材組裝,桌面粗糙,鋪上平滑塑膠布,就有了體面桌台款待客人。

攤子備好,父親取來火爐、木炭、扇子和一支鐵鏟、一只鐵鍋與螺肉,做起小生意。是炭烤螺肉?不對,是炒螺肉。熱炒,可能嗎?父親說,他一手拿扇,揮搧召風,喚著爐火熱度高漲。另一手舞動鐵鏟拌炒,雙手並用,一盤香熱逼人的九層塔炒螺肉才能理好。無法大量一次翻炒,只能一次炒一盤。剛開始,一盤賣一元,平均一天賣三十多盤,賺不了什麼錢。

為了存錢,父親兼踩三輪車。三輪車租一個月300元。當時七賢路底,近港口附近有許多酒吧。他常載送與美國大兵交往的台灣女子、或吧女,到酒吧,車程不長,一趟下來可賺到五、六元,偶而會收到小費。

對做吃的人,有做才有得吃,所以父親不輕易休息。有次颱風來,風狂雨炸,父親稱它「鐵風颱」,他仍到鼓山戲院做生意。那天,上門客人,為了吃一盤炒螺肉,幫他緊抓傘柄,頂住風雨,他在傘下揮鐵鏟,炒螺肉,炒好也加料雨水許多。

「那……還能吃?」我不置可否。

「港口是靠海求生活的,客人多粗獷的碼頭工人、船員,他們不會太要求,照樣吃。」大手大腳,快速適應周遭環境的改變。無畏的生活態度,才能在生活的風雨中,努力過日子。

隨著生活的穩定,有人開始介紹對象給父親。父親告訴介紹人,自己又沒「鐵錢」,如何娶老婆?重要的是,介紹的女孩他不喜歡。這一盤小生意做了二年,才與來自台南麻豆的母親相遇,結了婚。

一盤式小生意越來越好,木炭改為鐵炭,加上鼓風機助力,火質熱能維持穩定,大量翻炒變得可能。一次翻炒四五盤。置盤時,出手入神,大量空盤子往桌面一丟,盤子排成了一縱隊,整裝待發,沒排好的父親用鍋鏟提點它看齊。螺肉炒好,鍋鏟在盤與鍋間起舞,剎那,螺肉已適量一一落入盤中,客人自行取走自己的盤數。彼時父親的那支鍋鏟已長出魔力。手中的鍋鏟炒到鏟面瘦成一支鐵棍,磨出了鐵錢。

母親曾經自己捉蝸牛,自己處理螺肉,後來需求變大母親身體吃不消。很多阿桑就幫著抓蝸牛並處理好,螺肉一卡車一卡車送來,供作生意。父親的螺肉熱炒,當時可說是哈瑪星有名的攤販之一。創造許多阿桑賺錢機會。

一支磨成棍的鐵鏟,是父親母親在高雄努力生活的鐵證,可惜我沒有看過。父親說可能是在搬家弄丟了。不過家中卻有一把長長的木刀,是攤位的另一個見證。在哈瑪星時攤上不賣湯,但供應青啤酒。客人問有沒有賣湯,就說啤酒當湯。攤上的青啤酒是用一個大桶子裝,賣時裝杯,再踩壓風球打入氣體,產生啤酒泡。客人喝酒,易鬧事。攤子放了木刀以防身。

時局丕變,軍船商船不再停靠哈瑪星,父親在哈瑪星的鼓山戲院前,炒了16年,生意榮景不再,只好離開,另起爐灶。單品炒螺肉沒有了市場,幾經輾轉,攤子移到現在住家附近,改以羊肉為主的熱炒,在母親的幫襯下,攤品早已不是父親一人時的孤狼式、單一菜品螺肉,而是一個更為家常、包容的菜單,湯品二三種、炒飯炒麵、炒時蔬與蒸魚。一如父親與母親的相遇,有了家,有了扎根的力量。

父親的小吃攤,撐起一家六口人。如今家裡的小吃店,攤前,站著一座不起眼招牌,紅底白字,上頭寫著四個大大的字,「北港羊肉」。這四個字是父親在高雄紮根生湠的濃縮。北港,連結了父親故鄉的來時路;熱炒小吃,螺肉到羊肉,讓這個家在高雄這城市中有了故事。

 

註:哈瑪星(H-m-seng),名稱自日據時期高雄港附近淤泥填海而成的區域。該區域有兩條濱海鐵路,連接至商港、漁港、漁市場,日語稱「濱線()」,在地人轉其讀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