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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枉尋歸路

■格格

樹桿粗壯,綠葉子形似寬大的杏眼,樹梗在空中岔開來如一把巨大的墨綠絲絨摺扇。離前院三十尺的那株非洲猴麵包樹,日夜述說幽沉的古話。

農耕隊的洪洪建庭先生「移植」非洲後,就守定猴麵包樹。天涯若是比鄰,他已找到我鄉。洪先生是「最不思鄉的中國人」。

六十年代後期,臺灣農耕隊調派四十歲的洪建庭到西非工作。這項任務使他感覺好似榮膺皇冠。農耕隊的官方報告也背得爛熟:台灣提供非洲地區優良的水稻稻種,培訓、組織稻種繁殖班隊,建立稻米自產自足產銷體系;改進長期灌溉排水系統。有效地達到可持續發展……。

洪建庭欣然接受任命,決定舉家搬遷非洲大陸。洪太太和兩個小兒子沒空思索,把行李箱塞滿,出使非洲好像與他們不相干似,只管追隨一家之主移師非洲沙漠。他們聽說那裏乾風蕭索黃埃散漫,生活環境不敢恭維。

可是,洪家一住三十個春秋。

除了喜歡下圍棋,抽814香菸,洪建庭的另一嗜好是蹲在地上拔雜草,任何根深蒂固的雜草,徒手連根拔起乾淨俐落。秘訣第一步先把乾地澆濕,第二步抓緊雜草,左右搖動幾次,第三,雙手抓穩連根拔起。

對非洲農耕的奉獻,洪建庭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生為華人種,死為非洲魂。他的傲骨恰似宋詩:「九十光陰能有幾?……拚一醉,而今樂事他年淚。」

娶了農耕隊打字員的臺灣小姐,洪建庭自己也感意外。他倆個性的公因數為零,沒有交集。自小受傳統日本教育影響的洪太太,尊奉夫君,二話不說,同意遠赴非洲。她內心深明,洪建庭是一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老牛,鬥不過他。在非洲這一待,只有夢中尋歸路。

先生退休後,洪太太決定開個中國餐館。對這項計畫洪建庭毫無意見,因他是傳統的遠庖廚的君子人。

雇用本地黑人大廚、二廚、砧板之後,洪太太方明白,廚子多半自詡為藝術家,倔強不羈,動不動口吐三字經,低氣壓常在廚房醞釀。有一回洗碗工掄著菜刀,追殺二廚。

洪太太長相固然清秀端莊,氣質素淨,眼角帶著細細魚尾紋,銀髮如雲,前胸貼後背的清瘦,但卻有禪定,以靜制動以柔克剛,可能與多年修佛有關。能把廚房裡隨時爆發的熱氣球,一一沖涼。

西方人要吃的是典型的西洋式中國菜,什麼宮保雞丁、雜碎、撈麵。這些菜洪太太沒研究過,她最拿手的是台灣的碗粿、肉羹湯、蚵仔鮮,還有先生愛吃的江浙菜,東坡肉和糖醋排骨。這幾道菜在非洲也無用武之地。

嘗了洪太太的菜,我暗地給她打分數,五顆星中的兩顆半吧。因當地缺乏食材,洪太太常跑倫敦中國城採購。食材的品質良莠不齊。春捲皮子冷凍久了太硬,餃子皮太厚沒勁兒。每天捏三百個餃子排在大盤上,看起來好像三百個小型臺灣島。

請來的本地黑工替法國人當過廚子,學做中國菜一點就通。尤其是切肉的功夫。當地富有的歐洲人、中東人、美國人、日本人,買牛肉不是一次買一公斤兩公斤,而是買一隻或兩隻全牛,放在家裡的大冷凍櫃。因為附近的牧牛場供應貨品不定期,肉要儲備好,以免缺貨。洪太太看著本地工人洗鍊的《庖丁解牛》,用超薄的刀刃,插入有空隙的牛骨節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

物以稀為貴,這小型中國餐館,慢慢吃出名氣。

正當退休的洪先生得以好好享受前生結緣的非洲大地,無緣無故體重減輕,膚色發黃常感倦怠、右腹疼痛,經過檢查診斷竟是肝癌。當年,換肝醫療技術尚未研發成功。洪建庭十個月之內撒手歸西。

遺囑寫明火化遺體,骨灰埋葬在前院的猴麵包樹旁。洪太太突然對麵包樹另眼看待,記得先生對她說過,猴麵包樹(Adansonia Digitalata),被稱為《生命之樹》。樹最高可達三十米,中空的樹幹粗大,可以用作庇護所或水源,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耐旱性。非洲人用它的樹根、樹葉、樹皮治瀉肚、發燒、氣喘、風濕、痲疹多種疾病。

洪先生認為自己就像那位出生於保守的美國西弗州的賽珍珠。她曾說她的父母來自狹窄、純白種人、不帶雜質的基督教長老會世界。可是,地大物博的老中國不太愛乾淨、整天嘰喳嘻哈,突變了她的基因。塞珍珠和洪建庭的確有無可救藥的浪漫藉口。

喪事結束,洪太太獨自經營,感覺飯館風水缺人氣。廚房裡燉、煎、炸、煮的油煙,填滿她尋找歸路的迷惘,四顧心茫然。兒孫在美國喬治亞州要她移民。

累積三十多年的問答題啊——留下來或揮揮手遠去?丈夫撒手後,她面對著靈魂剝洋蔥。

「人生是短的,磨難是長的」。洪太太不再詢歸路,那多年無根漂萍的病痛已獲免疫。喔!又是一個枉尋歸路的客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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