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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飛揚的紙鈔

  • 簡玲

一如薩爾斯堡(Salzburg),貝森多夫大街,整個街道都是莫札特。

維也納的天氣恰恰好,流動的人潮剛剛好,仰望金色大廳(GroBer Musikvereinssaal)世界五大音樂廳之一,每年全球矚目的音樂盛事都在這裡,黃紅相間文藝復興式建築,音樂女神高高在上,彷彿宣示藝術聖堂永生不敗的高度,顯然這座百年的建築已經走出2013年背上六百歐元外債破產的陰霾了。

一個不在計畫內的行旅,在山頂一個小教堂翻閱地圖,音樂之都就在呎尺,我的野心壯大,意志高昂,只為一場歌劇,毅然穿過層層疊疊的阿爾卑斯山,翻越了自由的意義。

錯過整修中的維也納歌劇院,沒有歌劇,音樂的撫慰也可以,這是旅程充滿變數的豁然。開演前八十分鐘,我假裝速度從容如優雅小步舞曲來到售票區,不遠處穿戴假髮的售票員展示今天曲目。

一齣奇妙歌劇正走向我。眼前,三張對折的綠色紙鈔,十七世紀巴洛克建築整齊躺在我腳前,先是驚疑,觀望四周無人,然後彎身拾掇,竊喜天外飛來的樂透,像魔笛中快樂的捕鳥人。

是的,這三百歐元可以弭平我一路顛簸的疲累,譬如清晨臨時取消的跨境火車,烈日下茫茫等候未知的接駁車,擠上逃難似的巴士,在邊界小鎮匆匆轉搭另一列忐忑列車,抵達時已非今日。是的,這三百歐元或許能滿足我食行的窘境,例如用一百歐元在金色大廳選一個正中央的視野,抬頭看看天花板上的阿波羅和九位繆斯女神,聆聽今晚樂曲的流動與迴旋,或者去支付世界文化遺產熊布朗宮(Schloss Schönbrunn)小貴的門票,看看哈布斯王朝興衰與風華,再去舊城區聖史蒂芬大教堂(Wiener Stephansdom)觀望高聳的天際線,順著Figlmüller的招牌去吃比臉龐還大的炸豬排,最好,再配杯檸檬啤酒。我起心動念的編織無數美好而理由的憧憬……,然而,我竟超乎理性的……放手。

此時,詭異地吹起一陣小風,天空瞬間暗淡,那折疊的紙鈔竟然像一串音符,戲劇性地在貝森多夫大街飛揚起來。它自我腳邊起飛,化身一隻蝴蝶翩然飛舞,它飛過一個年輕的義大利男人胸前,他目瞪瞪口呆張開O形的嘴,它繼續跟風的節奏飛行,和一位優雅老太太擦身而過,落地,就在售票處推車前。

我凝視它不可思議的旅程,接著,它將往何處?須臾,風繼續吹起號角,折疊的紙鈔再度揚起,它們的翅膀分歧了,分道揚鏢變身兩隻綠鳥,風不過轉個彎,一闕變奏曲,飛得更高了,它們上下狂舞,風中互相呼喊,左右震翅:

「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夜后的歌聲嗎?那可是夜后的歌聲?一隻綠鳥規律地在我正前方翻了幾個筋斗,停在一個正在解說牆面雕像的男子腳下,兩個中國女子彎腰撿起,順理成章放進口袋,她們雀躍萬分,快樂的拾鳥人。

至於,另一隻綠鳥的動態是這樣的,它一步步逼向我,於是,僅剩餘的一百歐元再次降落在我面前請求我的垂憐,一番周折後,我應該動容應該貪婪,撿拾吧!明晚不必屈就六人包廂座舖,好搭一列豪華臥舖回程吧!舒適地一覺到天明。

我的手停頓風中,和我軟弱的性格如出一轍。這次莫札特已然失去最後耐性,再沒有機會了,D大調嬉遊曲流動性格的翅膀,往街角獨自飛揚。風歇止時,我花了五歐元,買一張音樂會站票,仰頭,金色大廳還是金色大廳,貝森多夫大街依然是貝森多夫大街,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凌晨,穿越阿爾卑斯山的夜行列車停在邊界菲拉赫‧溫巴德(Villach-Warmbad)小鎮,整整檢修三個小時,沒有冷氣的包廂座舖裡五味雜陳,一起分享食物分享流浪故事的兩對年輕背包客鼾聲已經四起,我汗流浹背脫下球鞋,把兩隻腿盤坐在狹小座位,輕撫腫脹起水泡的腳丫,它曾勇敢矗立站票席兩個半小時,與我穿越人群穿山越嶺,穿越生命實境。

倚著車窗,靛藍的天空如我一路不斷墜落的深海,神秘靜致,當我閉上疲憊雙眼,彷彿神秘的笛聲神秘的音符,又開始吹奏,那張綠色的放蕩不羈的巴洛克又華麗地在靜止的月台上呼喚我,然後又奔跑起來……。不過,依舊我不想觸犯侵占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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