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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赫胥黎的《旋律的配合》 是什麼樣的一本小說?(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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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蒼多
瑪麗終究是獨具慧眼,如要看得出一、兩年可以換餘生,是要能洞燭機先的。
這就是赫胥黎筆下的D.H.勞倫斯,果然是作家與作家之間惺惺相惜。除了以音樂的對位法寫作以及是傳記小說之外,《旋律的配合》也讓角色表達自己的觀念和想法。身為作者化身的菲立普在自己的筆記本寫下了自己的觀念和想法,包括他要如何寫小說(所以本書就有「小說中的小說」的成份)。當然,其他角色也利用機會發表意見。
譬如,身為風流畫家的畢雷克難免會對女人有自己的看法:
他不曾認識一個女人擁有一雙腿和一個身體以外的任何值得擁有的東西。其實,其中有很多女人擁有令人感興趣的臉孔,但並沒有什麼意義。偵探犬看起來像博學的法官,公牛在反芻時似乎在沉思著形而上的問題,螳螂看來像是在祈禱。但這些表象完全是騙人的。女人也一樣。他喜歡畫沒有掩飾又裸露的浴女,讓她們的面孔成為迷人的身體的延伸,而不是一種不存在的精神狀態的虛偽象徵。
這種說法顯然會引起現代女性主義者的撻伐,但畫家有畫家的堅持,也許赫胥黎所據以塑造畢雷克這個角色的威爾斯畫家奧古斯特.約翰,確實有這種看法。倫平的妻子瑪麗對耶穌的見解值得在這兒引述:
「因為耶穌是大自然的君王之一,」她回答。「就是這個原因。他天生就有這個頭銜,他認為自己有一種神聖的權利,就像一個國王。賺錢的百萬富翁總是想到錢,他們滿腦子都在想明天的事。耶穌有真正的君王感覺,他永遠不會失望。除外,他是一個藝術家,是一個天才。他有比麵包、鞋子和明天更重要的事要想,尤其是他並不是很體面,他不介意外表。外表是有其獎賞,但我不介意我們是否真的看起來像稻草人。」
當然,瑪麗的這些看法似乎是聖經中的說法的引伸而已,但赫胥黎卻意在賦予瑪麗新女性的形像:做為D.H.勞倫斯的妻子,她不是一般注重外表的世俗女人。如果有一位像耶穌那樣偉大的女人,那就會是她的偶像。
既然史班雷是詩人波特萊爾的化身,他的想法當然比較富詩意。他對夜的看法是,「夜在午夜時到達青春期。一點鐘稍微過後,它就成年了。鼎盛時期是從兩點到兩點半。再過一小時,它就像那些吃人的女人以及衰退的中年男人,他們告訴自己說自己並不老。四點之後,夜完全衰敗。它的死亡很可怕的。日升時真的很可怕,酒瓶是空的,人看起來像死屍,我必須坦承,我很喜歡臨終情景。」當酒店的一位侍女問:「為何一男一女在一起要不快樂呢?」史班德雷就回答:「也許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不快樂的。妳怎麼知道這個地球不是另一個星球的地獄?」
這一切 完全是《惡之華》的翻版啊!
威布雷是政治人物,所以他的觀點涉及到政治:「政黨制度在如下的情況中會運作得足夠好:兩個政黨只是由兩群競爭的支持者所形成,這些支持者屬於同一個階級,基本上具有同樣的的利益和理想,為了權力彼此競爭。但是,當黨涉及到了階級並演繹出嚴格的黨規,這種制度就會變成一種錯亂狀態。」
威布雷的政黨定義只是一種理想,至少台灣的的兩個主要政黨的支持者,都不會屬於同一個階級,何況,當黨涉及到了階級,就會有問題。除了在筆記本中寫下觀點之外,身為作者化身的菲立普也會找機會說出一些見解。菲立普對老人的看法,會很契合我們所身處的高齡化社會:「他們太老了,不想談論愛情的事……太富有了,不能談錢。太有學問了,不屑談別人……太羞怯了,不敢談自己……那麼,還剩下什麼……?沒有了——只有上帝。」
菲立普對貪錢的本能和性本能的看法,也頗有可觀之處。他認為,貪錢的本能,比性本能更會令人墮落,因為人有可能對性產生生理的滿足,但卻不可能對錢產生生理的滿足。當肉體得到滿足時,心智就不會再去想及女人或食物,但是,對於金錢和財物的渴求,卻幾乎是純精神面的,不可能有生理的滿足。菲立普說的甚是,好色有時盡,貪財無絕期。赫胥黎在本書之中除了詳細續述馬克.倫平和妻子瑪麗認識的經過之外,也以很大的篇幅讓倫平說出很多震聾啟憒的看法。本書之所以被稱為觀念小說,有—部份是因為倫平在書中表達了很多批評性的觀念。例如,倫平認為,羞愧是人為的,是學得的,基督徒發明了包括對肉體及其功能的羞愧在內的很多種羞愧;他認為,基督教時代之前的希臘人和伊特拉斯坎人很少有這種羞愧的表現。
菲立普(赫胥黎)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指出,沒有很多人能夠把肉和血放在觀念上,將之變成真實的東西。這顯然在意指倫平(D.H.勞倫斯)的「血的哲學」。D.H.勞倫斯所路謂的「血」也就是「本能」,他說,「我的偉大宗教是對血、肉的信仰,我認為,血、肉比智力更明智。我們的心智會發生錯誤,但我們的血所感覺、相信和說出的,永遠是真實的。」作家木心在《文學回憶錄》中針對這句話,「我同意勞倫斯,卻要補充: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聰明,可是沒有頭腦,生命會被血肉所斷送。」這也許是比較持平的意見吧。無論如何,主張「血的哲學」的倫平攻擊主知主義,他說,「我的天啊,多麼可怕!主知主義沒有與物質世界的接觸,沒有與人類的接觸,除了透過智力,沒有愛……」
倫平既然就是D. H.勞倫斯,他當然批判工業文明。他認為,主知主義導致了工業文明、科學文明或機器文明:「他們全都是匆匆忙忙的,以科學、進步和人類幸福為名義!口說阿門,然後踩油門。」他認為,現代人類所有時間都像白痴和機器一樣生活,在工作和休閒中都是如此,都像白痴和機器,但又想像自己像文明的人類,甚至像神祗一樣生活。倫平提出的解決方法第一步是,讓人類生活在兩種區劃之間,在其中的一種區劃中以工業化的工人身份生活,在另一種區劃之中以人類的身份生活,每二十四小時之中有八小時當白痴和機器,其餘的時間當人類。當然,倫平不會預料到,機器有一天會演化到AI的階段。我現在在想:難道有了AI,人類二十四之中當白痴和機器的時間就會少於八小時?倫平對現代人類和現代文明的批評,在書中不止一處出現,但是不能在這兒一一列舉,以免洩盡本書的所有天機。
不過,還有一點值得一提。有一位熱心的西方讀者指出,《旋律的配合》是一九二0代很風行的經典作品,並且認為,此書成書的一九二0年代就像我們的時代那樣「現代」,並以書中的角色露西所說的話來證明:「以現代的方式生活,就是以快速的腳步生活。現今,你不能把一馬車的理想和浪漫主義帶著走。當你坐飛機旅行時,你必須把沉重的行李留下來。往昔美好的靈魂,在人們以緩慢的方式生活時是沒問題的。但是,在今日,這種靈魂太沉重了,飛機中沒有容納它的空間。」這種看法似乎在暗示,《旋律的配合》具現代性。《旋律的配合》的結局是,史班德雷為了逼出上帝以肉身出現,殺死了威布雷。當然,上帝並沒有真的出現。他在奏完貝多芬的音樂後自戕。因敬神而隱藏自己對貝亞翠絲的性慾的布拉,最後引誘貝亞翠絲成功,兩人在當晚共享鴛鴦浴,這與史班德雷的死形或多麼強烈的反諷,但這也應是赫胥黎「旋律的配合」(對位法)的一部份。其實,書中多處明示或暗示類似反諷或諷刺,包括針對社會的虛偽和膚淺面向,只是赫胥黎的機智譏刺,顯露出諷刺文學中少有的真實感情力量。
《旋律的配合》加上四年後緊接著出版的《美麗新世界》,就是赫胥黎對科學態度及其對現代文明的影嚮的火力最集中的攻擊。事實上,前書是後書的前奏或圭臬,紀念赫胥黎去世六十週年和誕生一百三十週年,兩書並讀,此其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