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甜廢墟>如果有一本書能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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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曉頤
 賴香吟的中篇小說〈翻譯者〉,是我從大學時期就十分嗜讀的小說。收錄於她初崛起時在聯合文學出版的中篇小說集《散步到他方》,共三篇中篇小說,收錄在第二篇的〈翻譯者〉是她得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作品。情節敘事簡單,對白不多,十分偏重主角的內心世界——主角是名極其緘默的女子,在從事翻譯的過程中認知,由於語言溝通本身的空隙、斷層,接收訊息者往往只能誤讀誤解,而文本翻譯,實質更只是「再翻譯」。索性她開始裝聾作啞,連男友都以為她是啞巴……
 我深受觸動。大四,首度出現憂鬱症狀,在與自己亟欲想溝通的對象之間發生嚴重的口語障礙。多難忘,約了幾次見面溝通,彼此都是有誠意的,可是,隔著咖啡桌坐在他正對面的我,總是總是,一要開口,竟淚流不止,說不出話,一次次溝通失敗。還記得最後一次溝通是透過電話,我終於能說出自己的受傷處了,然而至此,他已失去耐性,隔著電話嚷:「妳感覺、妳感覺,能不能不要什麼都是妳感覺?……」我驚慌掛掉電話。就此失聯。
 從那之後,我罹患好段時間類似失語症。總是不能言語表達,正當蠕動唇形,淚就落下。每天搭長長車程到外雙溪學校。昏昏地頭倚車窗。靜靜的流淚。 某方面,很像〈翻譯者〉主角,差別只在於她主動裝啞,我被動失語。《翻譯者》這本書,另外收
錄的兩篇小說,好些情境,也都與二十歲出頭的我發生過的情境,真實或夢裡的情境,那麼相似,幾乎令我產生Deja vu既視感。隔著眼淚,隔著失真的語言,隔著真實與夢境的恍惚難分。這本書中的情境,與其說是都會孤寂,不如說是年輕作者那麼早就識透的存在本質孤寂。
 與其因情節鋪排平淡,詮釋為主角內心小劇場書寫,我更感覺是,早慧作者已剔透遠望到人生實質的荒涼。因此,甚至不把內心劇場當作重要的事了。
 我在散文課的作業中,寫到自己「晚熟而早衰」。
 「透過妳哀麗早衰的蒼白面孔,我認出妳是個孩子。」
 交出期末報告。繼續在晚熟與早衰之間不時擰攪內心,無心於現實,輕飄飄地活,直到好不容易穩定工作了,我工作桌旁的小書架上,好許多年都有本《翻譯者》。任性地,只要有點職場人事上的敏感,心情鬱悶,就擱下工作,攤開這本書來讀,以一種孤仄直逼決絕的心情。
 每當那時,我感覺,唯有這本書能懂我。
 (如果有一本書真的能懂我……)
 這些年,我逐漸以寫作為職業,深居簡出,一個人對著近距離面牆的電腦敲鍵盤,不時寂寞。偶爾還會想念《散步到他方》中,〈翻譯者〉裡那個裝聾作啞的主角,還有〈虛構讀者來函的小說〉裡那名不快樂地跟男人去一夜情,做愛完竟然哭泣不止的女子,「她那張臉這樣不停歇地下著雨,下著往事的雨,竟也不能阻擋地刷洗出我心中的顏色,然而,我該想起甚麼呢?」
 絕版泛黃的《散步到他方》,封面印得大大的一段文字,許是出於賴香吟那未經翻譯的純粹語言:「然而,如此光陰的虛擲,多年來,彷彿也是我借以繼續生活下去的必要動作,彷彿不經這樣無所求的淘洗,就不容易辨識出自己在生活中的適當位置,不容易在心海的波浪裡安靜地漂流下去。」
 而我多麼感恩。走過好多年的跌跌撞撞,到如今,許多心中摯愛的人們,陪我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