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深處有人家

■薛好薰

那次從大溪十一指古道賞完油桐花下來,一片蔚然農作,池塘泛綠波。行經一家屋舍,偌大的院子裡,奼紫嫣紅的花,令人不覺地佇足觀賞,惹得看守的狗兒狂吠。

正想離開,聽見有人連聲斥喝著狗,才發現有位穿戴著斗笠袖套的老婦在花草掩映中,正在忙著整理農具什物、採摘的菜葉。我讚賞著院子的花草開得茂美。老婦說,是媳婦種的,她喜歡這些花花草草。言語及神色掩不住一股縱容的得意。

誰不喜歡花草呢?剛剛古道上賞花的雜沓人聲比花開還熱鬧。但是喜歡花草到親自栽種,兩者之間畢竟有段距離,而種植能夠達到蔚然有成,更是一段長遠的路。我還在種植的路上眺望遠處的山頭,想著還需要攀登多久才能抵達。

農舍座落環境讓人聯想王安石:「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的詩句。只是不免疑惑:都市人或走進山林賞花,或在城市沙漠中為自己闢一片綠洲,但此處坐擁不盡的田園風光,花樹依時替換季節裝扮,為何還會想要種植?

或許,人永遠無法完全被「自然」滿足,才會蒐羅喜歡的花草。彷彿箭靶上雖然都是得分標的,但是畢竟還可以區分出外圍內圈。但又不完全像箭靶。猜想喜歡花草的人多半不專情,難有固定的標靶,遑論唯一的靶心。如同愛書人常會被問及的題目:如果被困荒島,只許帶一本書,會如何選擇?雖是假設性的問題,一旦認真思考卻也折磨人,像靈魂拷問般陷入選擇困難。對花草也應如是。

而務農的人家,終年與泥土莊稼與鋤犁為伍,在耕耘之餘,難得的休閒卻還是種植?

在屋舍門口埕除了空出一塊種桂花、玉蘭等香樹,鋪上水泥的地方也養幾盆花草。從農地忙完活,回到家,洗米菜的水大盆地澆灌,從盆緣、盆底洩出的水迅速地被焦渴的泥地吸吮乾,只留下暗色的水漬。隨後直起腰,這裡看看摘幾片枯葉、那裏把冒出來的牛筋草、酢漿草拔除,便又回屋繼續烹煮,一天天地,沒特別花心思,卻像放養的雞犬,野性十足。日日以眼睛收割盛開的繁花、鼻子飽嚐盈溢的馨香。

仔細想來,這戶人家工作與休閒皆離不開種植,也不是件費解的事。放眼四顧,許多人離開職場之後並未把與工作相關的拋得遠遠的,反而像腦中被植入特定的程式,自動往類似的場域奔去。就像寫字的人休閒時候還是買書,看密密麻麻的字、聽演講、和喜歡書的人相處,聽聞任何事,想辦法轉譯成字。興趣與工作,究竟誰影響誰、誰餵養誰?也許像太極圖的陰陽輪轉般無終始、先後。而種植的人,離開耕種的田,另覓一塊區域,在不同季節撒下種子,等待,抽芽生長開花,重複幾乎雷同的步驟工序。擺脫營利生計,此際純粹為了心靈的豐饒,布置專屬個人的眼底風景,而撒下種子、扦插枝條,心田始終長著一片綠意。

和老婦閒談著,直到我離開,那位在大自然花園中營造自己的小天地的媳婦,始終沒有出現。而幾個月後,想去看看不同節令又有什麼花開,在類似的阡陌中繞來繞去,不知怎的,卻始終找不到那戶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