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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腦內煙花

■陳桐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二十一樓的頂樓迎接新年,和H一起。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市區裡盛開,時大時小,像是在半夜裡騎車兜風時忽明忽暗的交通號誌,台南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我說。但H似乎沒聽到,只是拿起手機錄下限時動態,期待後年到來能有個記憶回盼。

我們對著隔壁大樓裡同樣在為新年的住戶吶喊,新年快樂,快樂!我們緊握雙手,頂樓的風好冷,即便穿著羽絨外套卻依舊擋不住寒冷,我們躲在柱子後面取暖,我卻突然在這一刻,非常懷念彼時的我們,儘管寒風刺骨,但是心裡卻無比療癒。

我拿起手機,習慣性想著要分享給對方,卻發現在聯繫人列表中找不到了,原來不見的不只是老同學,就連朋友也是。

我大抵是沒有機會了吧。

只剩下H,不過接下來的寒假,我們也無法再見到彼此,這時我才知道,沒有誰會真正陪在自己身旁永遠永遠,就像小學時在空地埋下寶物的我們,以為能留住時光,多年後打開,才發現裡面根本沒有人,剩下空洞,連回音也沒有。如同望著深不可測的井底,怎麼都看不清誰誰的臉。

春節將至,我試著不去打擾H的全家團聚的歡樂時光,即便我家一個親戚也沒有回來,但我開始騎上機車,四處閒晃,打發漫無目的的寒假。

經過高中母校的時候,我放慢了速度,從前我也走過學校對面的斑馬線嗎?校車下車的位置大概是在哪裡?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才恍然想起,自己即將成為二十二歲的大人了,但卻什麼也沒有得到,身上的物事一路遺失,在進入大學的路途裡撞過好幾次的玻璃牆,我突然想起高中時要好的兩個朋友,臉書裡是他們換上學士服的笑容,而我正為了大一的期末成績煩惱。應該不再是同路人了吧。

只是偶爾想起在高三被孤立,仍舊拚命存活下去的我們三人。有些未曾攤開來慢慢述說的情意,稀薄的程度連帶著那段時光都似虛假一般。

恆春的冬天依然寒冷,加上落山風,剪不斷理還亂的惆悵直撲顏面,我在西門的城牆上選了一個陰暗的位置坐下,話說不出口,只是靜靜落淚,想起在台南時的H,想起有人陪伴的跨年夜,或者說是想起在人群裡的自己。

回到台南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接著治療,一個禮拜五次,我為此把早八的課退掉,騎著近半小時的車程抵達醫院。

手機導航的聲音伴隨冷風呼呼吹過,抵達目的地,「精神病醫院」一行字寫在地圖的介紹上,惴慄之感不禁湧上身體。深呼吸,插卡,報到,坐在靠椅上等著被呼喚。偶爾在別的醫院總是遮遮掩掩,深怕別人知道自己來精神科看診,這裡不同,從踏入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是一樣的人了。

「答。答。答。」儀器被固定在後腦上。電流通過,突然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尚在頂樓慶祝新年的我們,煙花一個接著一個的在黑暗裡綻開,電流如此,也在腦門上有序的打出。

「自己過來的嗎?」值班護理師詢問。

是的,我一如既往地回答。

是的,一直都是一個人的。

閉上雙眼,漫長的療程開始,輕快的Lofi-pop播放,我試著不在乎周圍一切儀器的聲音。幾分鐘過去了,我開始好奇醫師是否會全程陪在身旁,畢竟那是一個極為單調乏味的看管。我偷偷地睜開眼睛,想要看看牆上的時鐘,突然就想起小時候放學下雨躲在媽媽雨衣里的感覺,偶爾聽著車子引擎聲停下猜測已經到哪裡了,然後悄摸掀開一個角看看有沒有猜對。

自強號。0514。

我沒有目的地的坐上火車。

焦慮伴隨軌道前行,我在曾到過的月台下車,買了一杯紅茶,搖搖晃晃地飄浮在站前廣場,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旅客來來去去,後來才發現,當時處理不好的關係,其實不用處理也無所謂了,解決不掉的問題大抵也無傷大雅。我終於明白在適當的時候選擇放棄會輕鬆很多。

看著一天天揭下的日曆,我知道一些腳步慢慢靠近。夏天即將到來,那依然是療癒的代名詞,我想仍有美好的盼頭在前方。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

「要騎車去看花開嗎?」

H的資訊意外地傳到我的手機上,我以為這個時候他在和家人在一起。

「什麼花開了?」

「油菜花。」

我記得油菜花,小的時候,油菜花總是在每一年的固定時期開放,並不顯眼的小黃花,連成一片,卻能成為絢爛的花海。那時我在想,如果我隱入其中,成為它們之間的一朵,隨風吹隨雨淋,沒有愁緒的思想,只想著發芽開花,那樣的日子,會不會快樂很多。

又一次治療,當我從診療室離開,醫生告訴我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最初的時候要很好多了,但是。

「你懂吧,但是……」

醫生面色為難的同我說著。

「如果可以和家人朋友多接觸,在他們的陪伴下,你的情況會好轉的更快。」

我點點頭,對他表示感謝,隨即關上門離開。

我想我大抵是屬於鬱症患者中的異類,在這所醫院,很多患者都有親朋好友的陪伴,然而每一次我都是自己來,自己走。所以我懂醫生的為難,我只會點點頭,然後下一次自己繼續來這裡治療。

我同H在玩樂的時候,是平日裡最歡樂的時光。他的健康與積極向上,是令我能夠切切實實可以看到生命蓬勃發展的朝氣,以及年輕人身上的綠色是什麼樣的。

我從未說過羡慕,但是在他騎車迎著朝陽對我大聲喊:「快點跟上」。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會內心感嘆,他的活力與美好,好像從來不會在我身上發生一樣。

直到他看到我的病歷單,我從他片刻的沉默中讀懂了很多很多的內容。就在我以為他會同樣和拋下我一走了之的其他人一樣,在冷暴力和孤立中遠行。

H卻搭在我的肩膀:「要不要去吃豬腳飯,我知道有家超讚的。」仿佛他沒有看到一般,也仿佛他完全不知情。我渾渾噩噩的人生,在泥濘的混沌中掙扎出一絲生機,就在所有人離我而去,在所有路口的選擇上,H卻騎著單車,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是他一貫的表現,他選擇在我身邊停住,選擇和我走同一條路,選擇和我一樣的方向。

節日放煙花的時候,H和我一早就騎車跑去占位置。

他拉著我,找到一處絕佳的觀賞地。

我們兩個躺在慢坡上面,看著天空的煙花璀璨又明亮,他的聲音輕柔又和緩。

「人生就是曠野,會遇到高山和低谷,也會遇到瀑布與小溪,無論你怎麼走,都是方向。但是無論怎麼走,都能看到煙花的明亮。」

這是他唯一一次對我講這樣的話,告訴我無論經歷什麼事情,最終我都能看到明媚的陽光,與無垠的夜晚星辰。

H的資訊又發來,問我什麼時候過去他那裡。

我說明天。

第二天我騎車來到和H約定的地點,他依舊在我不遠處的前方騎行,直到我們來到成片成海的油菜花田。這裡擠滿了很多人,無論遊客還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閑來沒課的大學生。

「你看這些,像不像黃色的煙花?」

「像。」

只不過沒有最大的那朵煙花耀眼,就像是邊緣處的光點。

但是不要緊,每朵花都有各自的盛開方式。

人生的明天也是。

「下次去治療可以喊我一起。」

H突然和我說。

我點點頭:「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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