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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姐夫
■紫蘇
疫情突然的攪擾,讓不少人的行程規劃都亂了步調,回台也被迫一再延宕,多年未見,雖然髮量稀疏,髮色灰白,記憶中仍然熟悉的是爽朗的笑聲與炯炯有神的雙眼。
認識大姐夫早已超過50年,當時的身分是大姐的男朋友,而我還在國小就讀。在那個普遍晚熟的年代,對男、女朋友沒有甚麼清楚的概念,只當是個不熟悉的大哥哥,為了追大姐,愛屋及烏,他也願意和我這個年齡差距如此大的小屁孩搏感情。
最常捉弄他的把戲就是點唱,小妹和我會拿著大姐心愛的西洋黑膠唱片的封套,隨手亂指就要他開口清唱一曲,他也從不吝嗇的展現歌喉。長大後想來薑是老的辣,整人不成,反被整!民國五十幾年,英文沒那麼火紅,我對英聽的初體驗僅止於大姐的西洋歌曲黑膠唱片,大哥哥搖擺著頭呱啦呱啦的唱,小妹和我稀哩呼嚕的聽,外加賣力的拍手伴奏,重點是逗趣,至於是否真的用英文唱似乎也無法考據了。
小六那年,大哥哥和大姐有情人終成眷屬,父母說要改口叫大姐夫,這是我在家人稱呼之外學到的第一個親屬稱謂。
溯因於我的父母在戰後完婚,匆匆隨軍撤退來台,在這無親戚無故舊。國小上社會課,老師會問:有爺爺的同學請舉手,有奶奶的同學請舉手,有外公的舉手,有……,我眼巴巴的看著同學的手此起彼落,自己完全沒有舉手的機會,只因上一代早逝,唯一的外婆在文革中不能倖免,與父母輩平行的伯叔姑姨舅都在對岸,遑論與我同輩分的表親、堂親了!我是多麼羨慕同學有阿公、阿嬤疼,有堂兄弟、表姐妹一起玩。
除了在課堂上的挫敗,社會考卷上也呈現出我對親屬稱謂的陌生,永遠弄不清楚爸爸的媽媽和媽媽的媽媽該如何區別,唯一的法寶就是硬背死記,大姐的出嫁挽救了我的劣勢,大姐夫的稱呼讓我在同學面前扳回一成,甚至超越老師在社會課所教的親屬範圍哪!
大姐夫不僅拉近了我對複雜的親屬稱謂的距離,也是開啟我認識台北的媒介。窮鄉僻壤,人煙罕至是我居住的地理位置,綠毯似的稻田盡收眼底,鏡面般的埤塘一望無際是我居住的環境,日常生活不超過方圓半公里。台北對我而言是個既陌生又遙遠的城市,我未曾心嚮往之,大姐嫁到台北之前,只去過一次,還是學校的校外教學,來去匆匆,留下的只有一張褪了色的泛黃照片。
國小畢業,大姐給我一個特別的禮物,就是帶我去台北參加教會舉辦的暑期營會。我頂著一個鄉下孩子必備的西瓜皮髮型,穿著簇新的花布連身洋裝,拿著一個權充行李箱的茄芷袋,跟在大姐身後,搭乘前往台北的省公路局班車,一路上,我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不敢移動,雙眼目不轉睛的捕捉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深怕遺漏了什麼,在幼小的心靈中,去台北是我人生中的一趟朝聖之旅啊!
接下來的一週就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對台北的所有人、事、物都感到既陌生又新鮮,從日常的穿著、居住的房子,三餐的飲食,出入的交通到應對進退的禮節,醜小鴨的自卑心態在裡面發酵,原來台北人大姐夫的生活與鄉居鄙野的我竟有如此的懸殊。
再次來到台北是六年之後,大學生活不得不在此long stay,也因為這樣讓我對大姐夫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每到假日大姐總會招呼我過去打打牙祭,大姐夫的母親比我的母親年長,我以伯母稱呼,她終年都是穿著一襲素雅的旗袍,說起話來溫文儒雅,看見我又來蹭一餐飯食,總笑笑地說:「芬芬!妳來啦!」大姐夫事母至孝,「呼喚應聲不敢慢,誠心誠意面帶笑」是真實的在我眼前上演著,有時都會誤以為時光回到從前了。
不僅是孝子,還是個慈父,從不曾看過大姐夫對自己的一雙兒女疾言厲色,對我們這加總起來有六個的小舅子、小姨子先後北上讀書,輪番叨擾總是展現殷勤接待、好客大器的風範,台北知名的小館、好玩的景點幾乎都是大姐夫當導遊帶我們一一體驗,而我唯一可以回報的方式就是他倆分身乏術時充當外甥的臨時保母。
畢業後,我到新北任教,報到的第一天是大姐夫帶著我轉了三趟車,沿路還不時的叮嚀我該在哪一站下車,朝哪個方向走,再轉下一班車。折騰了約莫兩個多小時,終於到達了僻遠的海邊小校,在見過校長後,臨別前,他說了哪些勉勵的話,早已遺忘在過往中,記憶深刻的卻是看見他朝著校門口走去逐漸模糊的身影,耳畔傳來呼嘯的海風和浪濤拍岸的聲音,不禁眼眶泛紅,此時才明白大姐夫早已超越了姻親關係,一直以來都是以兄長之情對待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
事母至孝的大姐夫從軍中退下後,隨母移居國外,但是每逢過年,必定收到他親手寫的賀卡。三十寒暑倏忽而過,伯母仙逝,外甥成家,落葉歸根在心中盤旋糾結,直到疫情過後,終於回到故鄉,曾幾何時,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也都過了耳順之年,如今,再次團圓,相約一起變老,一起聽大姐夫說只有他自己會笑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