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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發生什麼事?
■林熹
「還不睡?」
玻璃窗上出現老妻穿著睡衣的倒影。
嘴裡哼著「馬上馬上」,老夫動也不動仍舊黏在窗邊,如孩子入睡前緊緊捧抱童話故事書不放。
老妻先進趟洗手間,按下沖水馬桶後傳出打開水龍頭水流嘩啦啦的響音,洗手間門板開了又關,老妻疑似停頓數秒,拖鞋聲啪搭啪搭走到客廳,沒往老夫身邊走,淡淡掃老夫一眼後坐下打開電視,嘴裡有一句沒一句碎唸起來。沒事老黏在窗邊眨巴眨巴往外看幹嘛?跟兩年前過世的老狗吉祥想出去的樣子一模模一樣樣。一老一狗全一個樣。
深夜看新聞必將音量轉小,聲音微弱似看默劇。都說了什麼真是?老妻一點一點將電視音量轉大。「……網購買入大量硫酸羥氯喹片,該名女子一日服用十八片,過度服藥導致精神方面出現異常,引發心律不整等症狀。緊急送醫急救發現該名女子並無確診,家中亦無疑似感染新冠狀病毒的病例。」
「看一天了,還看?」老夫揉揉眼睛。最近太后有令早晨不得前往圖書館看報,說是密閉空間怕感染,他掙扎幾天先推說早餐也得到外頭去吃啊,總不好太后日日張羅晚餐連早餐也得麻煩老妻動手。未料太后爽快扔來一句防疫期間三餐我包,豪氣干雲將他的支支吾吾打回乖巧靜默。抗議無效,早報取消。事後證明太后果然英明神武料事如神。早晨沒去圖書館報到後兩天,一同看報的老同學群組傳來消息,回報圖書館暫不開放。
「不看不看。」老妻跟誰賭氣似啪一聲關掉電視,起身回房前掃他一眼。「快來睡,沒睡抵抗力弱容易——」
「哪裡不睡?人家都說我睡太多了還沒睡。」不趕緊截斷老妻的話,等會兒又得重聽一遍洋洋灑灑的防疫經。老夫慢吞吞從窗邊剝離,跟在老妻身後一步一步走進臥室。每夜每夜的每一次入睡,皆為了隔離今日,與明日保留一定距離。
「誰說你睡太多?」老妻躺上床,等老頭慢條斯理掀開被子躺好,才伸手按滅牆上的燈。室內頓時暗如黑洞。沒聽見回答,她凝望一片濃黑追問。「誰?」
老夫躊躇兩秒鐘,吞下冒出喉嚨的話,改口回答。「我看電視裡睡眠專家講的睡眠時間,隨便算算也知道。」黑暗中聽見自己胡說八道,他忍不住嘆口氣。
「別老嘆氣,好運氣都讓你給嘆沒了。」老妻話說得不好聽,語氣卻出乎意料溫柔,末了換她嘆氣。「快睡,別老說有的沒的。」
他嗯了一聲,思緒重返前幾日那通瞞著老太婆偷偷打的電話。那已不是單純一日、兩日的事,打從圖書館早報被取消後,他總覺得身體沉重、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好端端沒事會突然一陣頭昏眼花。是不是被感染?想著隔天孫子們要來阿公阿嬤家,一個沒忍住便撥通諮詢熱線,把身體亂七八糟症狀告訴對方。
對方靜靜聽他講,隨後謹慎問他幾個問題:身體有沒有發熱現象?最近曾跟哪些人接觸?外出時有沒有戴口罩?身邊有沒有剛出國回來的親戚朋友?問題一堆,最後又問疫情爆發後各種生活習慣和改變。一一認真回答後,對方靜默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他心跳快得不像話,像等待一世紀之久才聽見對方低聲說了句:可能、只是、因為、您睡太多的緣故。幾個字說得他一陣臉紅熱氣衝腦。
身邊傳來老妻規律的打呼聲,聽著聽著攀附上熟悉的安全感,身體翻兩翻,意識漸漸沉重,潛入妻一會兒大一會小的鼾聲搖籃裡,他慢慢沉入夢鄉。
每天他坐上餐桌吃早飯時,老妻已往外衝刺過兩波。第一波先到公園找那些健身器材做運動。疫情爆發前,每日凌晨五點半妻習慣到住家附近一所大學,和一名老師學早晨運動。那老師的學生不少,約莫二十多人,他跟著去過一次,全是婆婆媽媽一起跳舞一起運動一起說笑聊菜價談兒孫團購各種食物,去過一次後他再也沒去。跳不動也聊不動。
妻的第二波外出目標鎖定菜市場。為了避開人潮,七、八點左右她一手抓菜籃車一手拎錢包,闖入大街小巷衝鋒陷陣採買食物。去的時間太早,商家一邊上架老妻一邊挑選。他跟陪過一次,妻嫌他慢悠悠晃對什麼都抱有太大好奇心卻不太有警覺性,考慮到兩人出門得消耗兩個口罩,妻最後決定還是給兒子媳婦兩個孫子多存點口罩,以後由她一人出征菜市場即可。
其實他也單槍匹馬上過菜市場,只是買回來的東西妻不甚滿意。被嫌棄的小葡萄如打水漂泛起的漣漪,一個接一個,很快漣漪到他自尊領域上空。
事後他認真反省自己從未踏足市場,怎麼挑選食材和菜價多少才值得下手購買基本上毫無概念,都老闆說了算。老太婆這方面挺厲害,火眼金睛能一眼從堆疊如山的各種蔬果中挑選出好東西。這套行走菜市場的人間功夫,妻積累了大半輩子,他確實甘拜下風遠遠不如。
被鎮壓在家哪都不許去,唯一例外是出門到藥局排隊給全家人買口罩。拿著全家人的健保卡,他深覺自己責任重大。離家最近的藥局九點開門,他八點出現在店門口乖乖排隊。日前早報同學群組傳來兩句話,看得他當場拍腿叫好:以前的人戴口罩搶錢,現在的人帶錢搶口罩。
人老要認老。看得興奮拍個腿也能把自己的腿拍殘,隔天七點五十出門去藥局排隊,怕右腿時不時的疼痛站不了太久,自備一張童軍椅。湊巧老妻剛從外頭買菜回來,淡淡掃腿一眼,沒說話,但那小眼神已說明太多。他萬分沮喪關上家門那秒鐘,聽見妻從裡頭輕輕傳來句:「沒事早回,有骨頭湯。」
早餐過後是午飯。妻手端飯碗,緊盯午間新聞,右手筷子不用看也能精準夾取盤中菜,功夫很是了得。他低頭吃飯配菜,禁止電視新聞裡的種種入侵腦中,不幸的是腦海裡自動翻飛起種種訊息:肥胖和慢性疾病疑似更易感染、解剖病毒感染過世的人發現肺像果凍、日本醫生將病患肺部治療好剛打電話給家屬報喜幾小時後病患死於其他內臟受損、南韓因宗教集會大爆發後普篩表現亮眼卻因夜店再次大爆發、美國大印鈔票領得比上班族還多老闆擔心員工再也回不來、醫生說病患痊癒出院是靠自己免疫系統什麼藥都無效、川普堅持不戴口罩公開表示今天十五確診明天就歸零、紐約州長古莫痛批呼吸器遠遠不夠、日本奧運和甲子園2020年取消、首相強森確診大家約定以後不要握手……
哎喲喂呀猛地一陣頭暈目眩,老夫關閉思緒抬眼看向電視,逐漸放空,稍微喘口氣。台灣新聞挺不錯,難得出現世界地圖,大國小國一律標示得清清楚楚,確診病患死亡人數等等統計數字規規矩矩落在各國欄位。匡噹,鐵湯匙落於桌上發出不大不小的響音。
老夫甫轉頭,驚駭密密麻麻爬滿雙眼。
老妻滿臉痛苦兩眼緊閉,一雙每日操勞家務仍不忘每晚仔細塗抹護手霜的老手壓上心口嘴裡虛弱低喃打、打119快。
緊急送入急診室,抽血檢查和經過一連串治療,妻將家族病史中的心肌梗塞一事告訴醫生,醫生回應先開三天份量的心悸藥,沒事不要吃。妻說知道知道謝謝醫生關心。
醫生沉默一陣,突然分享以前看病經驗:「知不知道上次心臟科門診病人爆多是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妻猜都不猜直接問醫生。老夫雖沒說話,倒想起SARS。「阿扁第一次選總統。」醫生說完轉頭交代老夫好好照顧老婆,電視該關掉就關掉,倒杯熱水給老婆。
兩次驗血結果都沒問題,兩人晚間七點多離開醫院。為了省錢,為了防疫,妻堅決不坐計程車。
坐上公車,他看向身邊的妻。頭髮長了不敢去剪、以前總說煮三餐會累死人,現在三餐照煮,偶爾外出買便當也加熱過再吃。
那天妻睡得很早,也睡得很好,完全不像充分睡過午覺之人。立於公車站牌底下他問過妻,滴入她體內的東西是什麼?
妻秒速回他,我哪知道?
他突然想起醫生見面問得第一句話:「發生什麼事?」
從那時起他斷斷續續反覆思索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