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陳煌
我坐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草地上,等待一回夏鳴的蛻變。
牠,僅能選在這最黑暗也是最安全的時刻,用盡全力掙脫厚厚冷冷的土地桎梏,摸索爬上一支最近的草莖,脫去自己最堅硬的外殼,接著如變魔術一樣,掙扎打開半透明半濕潤的未成形捲曲小翅膀,面對著那另一個曾經空洞的自己,只能一動也不動的靜靜等待好運上身,期望暗黑中沒有外敵覬覦,希冀接下來的黎明朝陽能盡速曬乾最脆弱的一身,始能全然完成最完美的最後蟬蛻。
曾在故宮或一些圖冊上見到一些如商代舉方鼎、京鼎、射婦桑鑒、西周「魚伯己」觚、北魏石雕菩薩像,和東魏蟬冠菩薩石雕立像,有著蟬紋時就很訝異,因為那除了具有裝飾作用外,也可能有著不同寓意。後來,偶然間讀到晉·郭璞的《蟬贊》時才豁然而解,因為:「蟲之清潔,可貴惟蟬,潛蛻棄穢,飲露恆鮮。」是說蟬有出污穢而不染,吸晨露而潔凈的天性。可見,蟬蛻在魏晉時代的一些菩薩雕像上更有昇華與輪迴的思想之意,以及當時佛教造像所呈現的高貴睿智和令人仰止的氣質。
自古以來,蟬在中國人們心目中顯然也早已埋下一種神秘而聖潔的靈物暗示。古人把自己對蟬的喜愛及對蟬意的理解表現在各種器物和石刻上,也就不足為奇了,而這樣做的蘊含審美意境,都說明了蟬紋在過去的年月與人們的生活中具有極高的藝術參考價值,以及對美學生活的嚮往。
過去的這些古人,他們也曾像我這樣坐在草地上細微的觀察過蟬蛻嗎?
那時,他們的心裡在想些什麼?而在青銅器和石像上雕刻上蟬紋的工匠,透過觀察蟬蛻而領悟蟬紋的寓意,或是誰給了他們建議?這「上意」,是多美妙的想像與猜測啊。
我們除了偶爾聞見蟬的「一鳴驚人」外,大多數的人可能難得一見蟬蛻的過程。
蟬,作為自然界的一種生物,從幼蛹蛻變成展翅高飛的成蟲,從地下爬上地面蛻變,再經由翅膀的形成飛升到高空,歷經無限的磨難,短暫的時間裡完成了一個生命輪迴,這顯然是一種大自然的造化過程。古人透過最直接的觀察,對蟬蛻賦予另一層象徵意義,甚至在意識形態上可能也深受當時宗教的影響,因此可能將蟬蛻過程的無限神秘性和感知,歸於宗教的神的安排,於是通過自己的想像和理解,將蟬賦予了各種象徵寓意:清潔高尚、輪迴復生等等,表現於生活器物或佛教造像的方式,祈願護佑自己和未來世代,也乘載了對生活願景吉祥美好的期待。
清晨的風微微的,但還不至於吹動草間上的蟬蛻,更不足以吹乾蟬蛻身上的濕氣,但顯然陽光已在河的對岸背後逐漸加強熱力。如果我走開了,附近的鳥雀會輕易發現這脆弱不堪,絲毫沒飛行與移動能力的蛻變中的蟬嗎?這對鳥雀來說,或許是一道美味的早餐,但對古人來說,這近似奇蹟般的自然力量,蟬蛻的變化,見證一種重生的可能性,無怪乎皇族官宦在過世時,口中會含玉蟬,幻想能再來世可以如願重生生活了。這些有經濟或權力實力的古人可以如此做,但庶民的生命就可能比蟬還不如了。
微風繼續吹著,吹過公園的草地,吹過我的髮叢,吹過熱力逐漸加強的空氣,吹過蟬蛻身軀,吹過這個時代,這樣的風也曾吹過古代的那個時代嗎?
天漸漸亮了,有了一點魚肚白的天邊已能看見微弱的陽光,黑夜正在退去。如此的天天反覆,不也如同蟬蛻的反覆嗎?
對這小生物來說,牠正在經歷一種生命的抉擇,或許會成為鳥雀的美味早餐,或許在翅膀為掙脫成形之前被炙熱的陽光過度曝曬而亡,或許可以順利在各種不利因素降臨之前,脫去那一層以無用的皮層,以飛行之姿一飛衝天,再一鳴驚人,讓人刮目相看。
雖說黑暗後即是黎明,但迎接的過程也演示了一場生死無從選擇的必然,這可能是古人在觀察蟬蛻之時未曾看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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