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塔徠忒
那棟樓蓋在丘陵地上,視野倍加遼闊。從客廳看出窗外,就是河與山,日落時西曬,很熱,景色卻很美。
新房子的主人Aunt與K喜愛到世界各地旅遊,屋內不乏異國風的什物。原木系統櫃還是從荷蘭訂製的,仿舊的設計特地將抽屜、門片做成不易啟闔狀,好像受盡歲月磨耗,且紋路駁雜。角落的筒型刀架收束幾把我喜愛的廓爾克彎刀,掩住鋒芒。大塊暗橙色地磚刻意留下寬轍狀的鑲嵌處,顯大器。門上有鐘,布穀鳥的整點報時聲鳴囀流竄,把屋子填進一點熱鬧。
Aunt的家,好似我背井離鄉,得以取暖的地方;早在他們未遷居那處時,我便常去他們家裡留宿。母親告誡我,將來別再去打擾人家了。但Aunt打一副新家的鑰匙,叫我想來的時候就來,別彆扭。唯一的客房,彷彿是她特地留給我的。我心底還是有些疙瘩,不敢去留宿,簇新的床鋪上頭,不見凹陷與皺褶。
就在某天,我瞥見路旁店家的電視上正在直播亞洲盃棒球賽,再也按捺不住,撥了電話給Aunt。我搭上捷運,抵達後疾步走在通往丘頂的山坡道,深怕錯過球賽。以前在老家得以自由地觀賞球賽直播,不曾想過有一天竟被迫疏遠中華職棒、NBA、大聯盟,只能透過閱報得到慰藉。Aunt家裡的電視機沒有聲音,只有影像,但我還是渴慕著賽況。
他們不在家,我不敢擅動屋內的陳設、甚至開窗。於是我靜靜地盯著電視,沒多久就滿身汗。實在受不了,才打開一扇窗,傍著,讓一縷微風拂上臉龐。
他們回來後,K見狀,眉間擠成一團,質問我為何不把屋內的窗全打開,為何不開冷氣不開電扇。我沒多作解釋,純粹不好意思消耗太多電費而已。他看我不語,認為我很怪異很自閉。
小二的時候,Aunt與初交往的K在台北邀請我們一家人到飯店用餐,是衝著裡頭的名菜腸旺而去的。我對K的好奇遠超過滿桌佳餚,以致我沒動手嗤食,定定地看著他。於是母親剝幾尾蝦放到我碗裡,命我趕緊吃下。不知是這樣的舉止樣態讓人感到滑稽或痴愚,K定義──八歲還不會剝蝦,很怪。我父母聽了很擔心。
有一次K隨同Aunt到高雄,颱風剛過境,晚上我們一行人到西子灣觀浪,我父母頻頻向K探詢我將來的發展性。K給了一些建議,不外乎觀察興向、培養專長;母親提到我喜歡素描,有一本自己的畫冊,話題不了了之。
外海的防坡堤被大浪拍打,激起一道道高聳的浪,在黑夜中遠看,很像一排被狂風驟吹搖擺不止的椰子樹。我好奇地問母親,遠方海上怎麼有樹?這個提問更讓所有人認為我很奇怪。
還來不及看清遠方,就已經要離鄉。選填志願,我從後頭選起,試著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決定要前往一探究竟。K說不好。父親覺得不好。我也知道不好,但管不了那麼多,認為這是階段性的過程而已,不想耗費時間金錢重考。
出乎意料,北方格外寂涼。不過,我想念的南方,也不見得有多溫暖;當初我興味盎然,渴慕全新的生活,接觸新的事物,有如新天新地,方察覺,無論身處何方,我皆是隱匿。
入學第一天,和班上幾名同學,挨著人潮往餐街走。吃飯?吃麵?台北組?新民?旺旺快餐?搶鍋?──。不要、那個不好吃、吃不飽、吃不下──。七嘴八舌,意見兜不攏。我都沒意見,只說都可以。
過了幾日,在一次往餐街的途中,我刻意放慢腳步讓自己脫隊,從此疏遠那個群體獨自用餐。我沒表達出來,不代表不介意,他們吃的東西,有點貴。於是我開始過著獨處的學校生活。
後來新生籃球賽開打。文學院的關係,班上的男生本來就少,會打球的更少,班上那群人湊合了五人打滿全場。我不是他們的一群,沒機會上場。
針對連敗的賽事,我自知不是改變戰局的關鍵人物,但是我很清楚班上哪一個才是懂比賽的人,在場上卻得不到球權。每一波的進攻在強出頭的傢伙手上虛擲,遇包夾還硬要上籃,或站在三分線外濫投,讓戰況更加惡化。有一場賽後,那群人互相指責,我在一旁緩頰道:專心備戰下一場吧。然而,沒人搭理我,連正眼也沒瞧便離去,徒留我困窘尷尬,並顯得表裡不一;想上場,卻開不了口。
即使比數大幅落後,那群人仍在場上享受班上一大群女同學的鼓舞、打氣,似乎沒人在意能不能贏得比賽。
我像是在找一個定位,可旁人卻無視我,窩囊的新生生活讓我更想逃離。河海交界的小鎮,濕冷的氣候型態常挾帶橫竄的牛毛雨,往往要斜打著傘,住校的我,幾次在校園看見認識的臉孔迎面而來,便趁勢用傘遮住自己,錯身而過。
而若日晴,夕照將校園染成整片金黃,這時候我往往趿拉著拖鞋,走入如斯夢境。
未見小鎮的日落以先,不信有何差別,就在初見後,才驚豔其澄澈與渾圓。那是初次獲Aunt應允,周末去他們家留宿的日子。周五放學後,帶上輕簡行囊,刻意沿著河岸走向捷運站。我邊走邊回望,斗大日頭漸漸斂起刺眼光茫,沉落在河海上,彷若金粉浮光,熠熠閃耀。
K看我口沫橫飛地描述夕照的魔幻,不怎麼領情,在他去過的世界美地,遠勝過我所見的一切。
不過,K確實曾引領我觀看一個更廣袤的世界;他喜愛野鳥,到各地演講時會讓我跟著。他在該領域的豐富知識著實令我欽佩,我曾在尼泊爾的森林,拿著望遠鏡跟在K的後頭,循著他指往的方向,搜尋奇珍異鳥;我完全陌生,仍賣力地牢記,企盼得到他的肯定。
父母樂意我向K學習,在每一方面。可是這不代表我可以接受K的好意,尤其到尼泊爾旅遊的事。主要是因為Aunt的疼惜;兄姐陸續考上大學的時候,她亦曾招待他們到國外旅遊,我一直以為那是因著兄姊優秀的課業表現,壓根沒想過我有資格被如此厚待。
我婉拒Aunt與K,表達我不會在意更不會吃醋,等將來自己有能力再出國即可;尤其是背後牽涉到長輩之間複雜的人情問題,我無力兼顧。但Aunt堅持要我接受,不希望我拒絕她的好意。
半推半就下,我踏上旅程。當地的廓爾克彎刀名聞遐邇,每行經一處城市,我便打聽購刀處。我不清楚何種款式的鋼質較佳,Aunt以有限的資訊為我找貨比價,為我找到一把價格適切,質地頗佳的刀。然而在K的說服之下,後來我轉賣給一位同團的室友,Aunt得知後生氣我的決定。其實我只是想在人際相處上取得某種平衡。
Aunt會在周日帶我一同到K的老家吃晚餐,那是每周的固定行程,像是一個儀式。K的雙親和藹,未對我的存在發出疑問,或者,他們不曾當著我的面質問過,依舊行禮如儀。
K父在餐後會從酒櫃拿出白蘭地,獨自在餐桌邊啜飲,他的話始終不多。K母偶爾找我說說話,語氣柔和,寒暄中帶有長輩的關懷。每次離開那棟公寓,從樓下回望,窗格溢出黃色光線,彷彿是封存在琥珀裡的幸福家庭圖像。搭上捷運獨自返回宿舍的路上,我會有鬆一口氣的感覺,但對照車廂裡青冷色溫,更凸顯了稍早前的那個場景極不真實。
返回宿舍後,匆匆地走入浴間,處理日常細瑣。鍋爐有時間限制,留宿的人為搶熱水早已梳洗完畢,在那時間點,我往往洗著漸漸失溫的水,試著習慣並安頓己身。
以前,能和家人吃上一頓飯是平常不過的事,離家後自是成了一種奢望。Aunt努力讓我在異地仍能感受到家的溫暖,我沒能瀟灑地推卻,又不能泰然處之,我總半推半就,耽溺對家的依戀。矛盾的是,理性的心音又不斷提醒我不是他們的一員。
周末,又像是逢魔時刻,再度召喚我前往那個地方,我再次啟程,走入那個令我著迷又總是不預期地生出窘迫的狀態裡。我盡可能地忽視自己存在於那個空間的突兀,像一塊疙瘩,長在別人的生活領域。
後來我投入社團活動,才漸漸移轉那份依存感逼自己長大。於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沒去Aunt的家,自然也沒再去過K的老家了。K的雙親是我生命中無預期遇上的人,他們的長相模糊成一片,一如對他們而言,我應該也像不速之客,而我們用一種超乎想像的默契,維持某種和諧。
直到為了收看亞洲盃棒球賽,我才再次闖進Aunt與K的生活。
而後畢業的那個暑假,也因為實習的關係,我寄宿在他們的家。
某晚與主管確認過隔天工作事項後,掛上電話,K便不留情面地說──你每天就在搞這些無聊的東西啊──。像是要我趕緊離開他的生活。
過了不久,我便獲知父親將我提報給兵役課優先徵召,中止我的工作實習。
退伍後北上工作,穩定之前再次借住。而Aunt已逢婚變,獨居。長年來我視她如母,不忌諱分享我對人生規劃的疑惑與感情問題。當時我正面臨一段僵滯多年的感情,戀人未滿,不知該進還是退,索性向Aunt請教。不好對我母親啟口的話題反而能與她暢言無阻。只是,Aunt似乎不贊成我發展那段感情。也許是她清楚愛情現實面的掙扎,不願我有太綺麗的幻想。
不過我終究得自己面對人生的功課。好不容易在愛情上有了進展,還來不及享受熱戀的甜蜜,旋即遇上工作的瓶頸,我必須盡快穩定下來以便獨立。
我開始思索如何選擇自己的人生,如何不再成為別人的包袱,如何與情人開創屬於自己的天地。然而,面對熱戀的心念,我的意志實在脆弱不堪,擱置工作上發展不明的狀態,像是一頭耽溺在溫柔鄉的獸,夜夜與情人繾綣。待深夜返還,大門已反鎖,任憑我如何摁門鈴,Aunt都不應門。
社區大廳的沙發便成了我夜宿的地方,久之與大夜班的管理員熟絡了,索性陪他聊天到天亮。好幾次從社區門口抬頭望,天邊慢慢旋亮,在那個濛昧的光線下,看不清事物的一切肌理,也理不出頭緒。我甚至分辨不出,是否Aunt純粹熟睡了而已,抑或背後還有其它暗示。
也許是我刻意忽略自己在別人生命中造成的不便,他人也沒預期我的闖入,就這麼遷就著磕碰著,互相疊加,久而久之變成了彼此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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