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碧雅翠絲 插圖/國泰
小時候老家附近,有一條每到晚上就飄滿蔗糖香與桂花香的小路。
爸爸最喜歡帶我去那裡看台糖載運甘蔗的小火車,匡噹匡噹慢速駛過,車廂會長長嘎吱一聲突然相互碰撞,司機還會親切的和我們揮手呢。
月圓時,爸爸就把我抱上小火車會經過的天橋望月,因為我曾說過,那裡是離月亮最近的地方。
每次,爸爸都把我高舉在肩上,讓我看著皎潔的月亮。等我喊著脖子酸了,再把我放下牽著我慢慢走下陸橋。皎潔的圓月就這樣一直跟著我們走,讓我始終感到很困惑。我一邊抬頭看著月亮一邊故意放慢腳步,奇怪的月亮,我慢它就慢,我快它就快?
身旁的爸爸看著傻丫頭,笑開了。
「那是因為月亮離我們太遠了,不是真的跟著我們走呀!」
傻丫頭當然一定是聽不懂的,就喜歡黏著爸爸和月亮賽跑,有時我走快了,就會喊著:「爸爸快點跟著月亮走。」爸爸當然很快就追上我了。
又故意一前一後逗著我笑。
一小一大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疊著,在那個懵懵懂懂,還不懂得什麼叫做幸福的年紀裡,總能讓我特別開心。
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春天的花剛開過,秋冬很快又來了,去年才剛穿過的小洋裝,已經換上國中的藍色百褶裙。課業的壓力與青春期的苦悶,開始讓我變得不愛說話。偶爾,爸爸想再帶我出去看月亮,我都悶聲不說話。爸爸一定很失望吧!但是,他什麼也沒多說,只叮囑我乖乖在家溫習功課,就轉身走了。
後來爸爸的工作出了事,那段時間家裡氣壓好低。爸爸每天都有打不完的電話忙不完的事,和媽媽交頭接耳後又匆匆出門,緊接著,又上了法院…我還不懂什麼是身心俱疲,可是好多個明月皎潔的夜晚,爸爸都很晚才回到家,我縮在被窩裡,總要等著聽到爸爸的福特汽車熟悉的引擎聲,確定他進家門了,才能安心入睡。
兒時照耀我的月光,依舊明亮的灑落在窗前,一片銀白…我的心裡,卻像失落了什麼?說不出的難過。
等爸爸的官司好不容易平息,我已經上了高中。
長得愈大,卻和爸爸距離愈遠了,時常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但是我好想念童年時,天橋上的月光。
那兩個一前一後,一小一大的影子,追著月亮,難以忘懷。
小時對月亮的未解之謎,有時,月亮是圓的,有時像一彎月牙…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那時才終於解了惑。
高中時已經不迷瓊瑤了,迷張曼娟,她的海水正藍旋風襲捲文壇,我大學聯考的第一志願就是上東吳中文系當她的學生。豈料聯考一敗塗地,連間吊車尾的學校都沒填上,更不用提要當張曼娟的學生了。大學聯考放榜那天我哭得昏天暗地,雙眼腫得核桃似,飯都吃不下。
爸爸來敲我房門,說,要帶我出去走走…
拗了半天,最後洗了把臉,還是跟爸爸出去了。
好久沒搭爸爸的偉士牌機車了,突然感覺有些生疏,一路都沒說話。
爸爸帶我到童年看月亮的地方,高高的天橋上,那天月光明亮,我卻毫無心思,眼淚又開始掉。爸爸笑著說,小翠妳又犯傻了嗎?日間部沒考上,還有夜間部可以考呀!一樣可以當張曼娟的學生…
咦!好像真的是這樣耶,那我哭了一天,是在哭什麼啊?我破涕為笑,爸爸的眼眶卻紅紅的,那時我還不懂為什麼…直到很多,很多年後,我才漸漸懂得爸爸對我說不出口的愛與不捨。
夜大放榜後,我果真如願成了張曼娟的學生。快樂的5年,在古文詩詞和近代文學裡穿越。還有貴陽街的刀削麵,重慶南路書店街,總統府雙十國慶閱兵大典,淡水的夕陽…美好的青春,開展了美好的戀情,初戀情人,時常帶我去中正紀念堂看月亮。
應該很浪漫可以與情人共度的夜晚,我卻時常心思沉重,是鄉愁嗎?還是另外一些說不出的什麼?我總是想到爸爸,想到家鄉高高的天橋…想著想著,淚眼模糊。
那時,就會趕快打公用電話回家給爸爸。
「小翠,妳在那呢?有沒有吃飽?台北有下雨嗎?記得不要淋雨啊!」接到電話的爸爸好開心,聲音止不住喜悅。聽到爸爸的聲音我就哭得更厲害了。
我還在家時爸爸話很少,我離家了,爸爸的關心忽然開始變得瑣瑣碎碎。母親,像月亮一樣,照耀我家門窗,孩提時總是這樣唱,但其實,我覺得爸爸更像月光。
出國後,心情像一座孤島。
藏在摩天大樓後看不見的月亮,只能在我的夢裡繼續揮灑光芒。
那些綿長迢迢的思鄉之情,在故鄉高高的天橋上,像藏在心底的月光,沉沉流轉,不停倒帶。
多年後,爸爸生病了,在他來日無多的病榻前,我們一起回憶著往日,天橋上有時月圓,有時又像一彎月牙…在月光溫柔的聚攏下一切歷歷如新。
爸爸病故後,骨灰安置上山那天,下山時已是黃昏,一輪圓月正從山間緩緩昇起,彷彿依稀又看見爸爸牽著我走在月光下…
長大後我才知道,離月亮最近的地方並不是天橋,而是天空。
愛我的爸爸,就在離月亮最近的地方微笑看著我,一如往常,永遠不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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