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熾麟
插圖/國泰
綠色的帷簾後,枝椏在風中搖晃,夕陽餘暉漸次籠罩大地,暮色瀰漫戶外,半晌窗外一片墨色,我趴伏在二樓的閣樓地板上,傾聽靜寂夜裡傳來的聲聲鳴響,先是晚風颳著,毛玻璃上浮映模糊晃動的樹影,然後是蟋蟀聲聲急噪喚鳴,噗噗的心跳聲,伴隨著我膽小畏縮的眼眸向樓下窺探。
轟隆巨響的碾米機器也已停歇,木櫃裡放著儲放的米糠、鹽巴,混雜著碾米過後的稻殼香氣,陣陣傳入鼻端,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暗夜沉寂,偶聞街上車輛疾馳而過,耳邊傳來母親沉睡的鼾響,似波波平緩的細浪,拍撫著我欲寐的眼簾。昏昏沉沉中,間雜著灰暗朦朧的幻影穿梭而過,我在夢境中四處遊走,終於走入一片茂密的森林夢境,沉睡在巨樹底端,落葉堆疊而成柔軟的眠床上。
父親沿街而下,被挾持前往派出所,警戒森嚴的日式建築,佇立在街道的底端,鐵道的兩端,木製的柵欄靠著看守的鐵路局員工,依時放下或是升起,火車轟隆而過,噹噹鳴響,敲擊耳膜,突捲的狂風,夾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急竄而逝的列車只留下末節車廂在眼前逐漸消逝,和一縷烏黑的灰煙瀰漫天際,路樹依然,但綠葉上卻沾附層層灰泥。太陽赤燄令人不敢逼視,那所肅殺的警局就坐落在車站旁,父親屢屢回頭探看,我在木門縫隙看見那雙焦急炯然的眼眸。債主逼臨,父親遁隱農舍,不多時卻被拘押,沿街徒步走向警局。長長的街道,夕陽亮黃的身影攀爬在戲院的廣告看板上,遊走在攤販早已散逝的市場大門邊,我看著路人簇擁而下的背影,街尾遙渺的灰影,遮翳我極目遠望的視野。
母親備妥菜飯,淒涼的除夕夜晚,孤燈伴隨單調的進食聲響,窗外夜色清亮,乍響的鞭炮聲,震破了渾噩的夜夢。窗外樹影斑駁,木門外依稀的剝啄聲響,母親終夜不能成眠,企盼著夜半敲門歸來的父親。晦暗的夢境,總是林木茂密,濃霧瀰漫,時光攀越,又是一年伊始,猩紅的日曆,撕落一頁,我在街上急馳而過的車聲叭鳴中,驚惶乍醒。窗外天光未明,母親疲累地倒臥床榻,微風晃動枝葉,睜眼環顧,新的一年,就在門外此起彼落的鞭炮聲中起啟幕,而那夜父親始終沒有回來。
睡前鎖上的木門,喀嚓一聲,將我驚醒。
父親失智,總會夜遊爬上二樓找我,恍神的眼眸,空洞茫然。「起來尿尿是嗎?」「尿好了沒有?」父親罹患糖尿病,多渴多尿,半夜常是如廁數回。
「帶你回去再睡好嗎?」我牽著父親顫巍巍的身軀回到房間。前門內扣上鎖,後門綁上鐵絲以防開啟,想是安全無虞。無奈居住老屋四十餘年,父親自是熟稔,前門上鎖無效,半夜悄寂,嘩啦聲響,才驚覺父親開門外出夜遊。天色猶暗,街車稀少,店鋪漆黑,父親沿街摸索而下,不似當年眷念回望家門。迷迷糊糊,又走回住家,攙扶著孱弱的身體,微駝而頭髮盡禿。曾幾何時,風華正茂,而今老朽凋零,日薄西山,令人悲不可抑。「爸爸進去吧?」樹影朦朧,街燈熒亮,父親空洞失焦的眼眸,望著我默然無語。
拉下鐵門,重回室內,走上二樓,拴緊木門卡鎖,欲寐卻不能成眠,惟恐父親再度夜遊街道。
喀嚓一聲,父親摸索著,亟欲爬上樓梯,我慌忙下樓,一夜數驚,均是夜尿然後迷糊遊走,爬上二樓,總是前來找我。
父親暮年的心智早已回返童年,童年時期,父親偉岸的身影,常是我稚嫩心靈的倚靠,而暮年時分,我卻是已入耄耋之年的父親,夜晚心靈的所繫。
「爸爸再回去睡一會兒吧,就要天亮了!」
夜色灰暗,窗外樹影斑駁,我們在巨樹的底端夜夜孵夢,日日成長。老家綠樹每年依舊按時蒼翠蓊鬱,盛夏時節,結果落地,然而我和父親俱皆老矣。巴答一聲,果實掉落棚頂,敲醒童年舊夢,換來的是老父夜夜失智遊走。街上乍響的車聲,再次驚破我的夢境,木門咔嚓一聲,我彷彿看到父親正顫顫巍巍地爬上樓梯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