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小均
夠嗎?
清晨睜眼,凝望蒼白天花板。還夠不夠?
家具四散屋子角落,陷入長期冬眠。少數半醒半夢,猶似夢死醉生。
門鈴沉默無語,連呼吸聲也沒有。附加四道不同形式重鎖的厚重門板,一同憋氣禁聲死鎖到底,守衛其內安冷如古墓的小小陋室。
豆芽被關在陰暗處,恣意生長。
疲軟雙手剛摸下床,掀開兩年前淘汰卻捨不得丟的大燒水壺鐵蓋。
小豆芽們頭頂,出現一雙眼。如日,如月。
悶長四、五日的綠豆,抽長成約莫七、八公分長的豆芽菜。這壺可以收成了。
一旋一旋略顯吃力轉開水龍頭,嘩啦啦一線飛瀑直流而下,灌入壺內圓肥空間。清水一吋、一吋淹過豆芽頭頂。短暫見光的豆芽群,一日三次迎來壺蓋再次遮頂後,大量水流從壺嘴徐徐流出。豆芽是愛沖澡的孩子們。一日沖三次,長得快些;一日沖一次,長得緩些。氣溫高些,快一點;溫度較冷則慢一點。環境冷熱與灌溉次數牽動豆芽。但豆芽仍可過自己的日子。
灌溉大壺豆芽的水,倒入另一個中型插電煮水壺。中壺裡的豆芽們短短肥肥,是大壺內豆芽們的下一屆學弟妹。大壺內尚有餘水,澆入上回旅行買回來後便閒置倉庫的黃銅古早味小壺。小小圓滑腹內,滿坑滿谷剛冒出可愛小白嫩芽的綠豆。綠色外衣欲離未落,似蝸牛殼卻不重而盈綠輕巧,月牙白的生長正緩慢脫離原有的保護包圍,一天一點在無光處長出銀白小芽。
不敢倒得太急,大壺水流緩緩傾注。
大壺內這批豆芽即將畢業,離開時間進入倒數十二小時。
中壺和小壺內注滿從大壺流過來的水,水嘩啦啦前後流出壺嘴,轉入廚房水槽凹陷處,遁入下水道。日復一日,半月又半月,月初又月中,月圓又月缺。不斷重複如單曲循環播放。
高樓眾多方格的其中一小格,端居一名老婦,以壺為田,月升日落,以水澆灌,勤勉種植豆芽菜。
門板安息,遺世獨立。簡單吃碗清湯麵配麵筋罐頭當早餐,午飯是半碗白粥加芝麻海苔素肉鬆看白冰冰度一餐。吃吃洗洗,洗洗吃吃。按亮電視電源,一時人間聲光影像鼎沸,大量訊息轉瞬充塞小小斗室,每樣家具迅速滅頂。眨巴眨巴八個多小時,眼皮逐漸沉重緩緩壓下。原本人看電視,看到後來變成電視看人。
深井之蛙尚能仰望日月呱呱,如今生活閃光處多靠電視裡的布拉布拉。
恍惚間,陣陣聲浪滲入耳中。一條穿越半空小窗努力抽長身體欲碰觸滿月的綠色藤蔓之夢,嘎然而止。似缺乏能源難以啟動的齒輪,卡卡向上,一點一點撐開迷濛雙眼,喚醒臉龐。
半夢半醒間,暗黑與嘈雜亂入意識,綠藤在兩眼深處奮力往外攀爬,似欲掙脫雙目束縛。
室內燈亮,綠藤如被道士殘忍降滅的聶小倩,自雙眼最深之處消失無蹤。數秒後,夢已忘,徒留一股恍然於體內,似感未感,如霧未曾悟。
瞄眼失去意義的時鐘,起身款暗頓前,在電視前蹲下如行儀。手機置於電視櫃下方抽屜,開機。
手機在震,世界在震。紓困送錢的,欺詐騙錢的,破口大罵的,欲蓋彌彰的。世界擾擾紛紛,宅配收送運分,名嘴罵罵嗔嗔。壺田手邊列陣,有事自忙而不悶。真假訊息,川流不息。感動,一動未動。手機擱置電視旁,大機小機嘩啦啦不斷往小室洩洪各種立場訊息。資訊已達滿水位。
佈滿皺紋的手,正要掀開大壺鐵蓋,赫然驚見一株豆芽從彎曲壺嘴一路向外伸長。纖細柔嫩的銀白身軀鑽出壺身,兩片小葉如兩隻耳朵張開探聽,又似一對靈活大眼正好奇看看壺外世界。
伸出食指點了點,細長豆芽在半空上下動了動,像跟人點頭打招呼。
一抹微笑爬上口內幾乎無牙的嘴角,一雙手顫著掀開壺蓋,小心翼翼一把又一把,分好幾次慢條斯理將熟成的豆芽菜,抓放入透明大塑膠袋,關進冷藏。大壺收成一次,省點吃,夠吃三天。彎腰看眼冰箱最底層,還有一包綠豆。
老婦凝望大壺內攀爬出壺嘴的豆芽,動手試探性輕扯兩下。小豆芽歪了歪頭,身體仍穩穩待在彎曲壺嘴裡。老婦坐上餐椅,伏低身,平視大壺壺嘴,兩眼靜靜端詳豆芽,許久後無聲嘆口氣。隨它吧,也不知能在那裡待多久?留它一日,算一日。人與豆芽,相互作伴。念頭乍起,這根與其他同類無異的小豆芽,在老婦心裡已是不同。
中壺內的豆芽移居至大壺,小壺內的豆芽移往中壺,空了的小壺咚咚咚倒入新綠豆。大壺注水淹過豆芽後,闔上金屬壺蓋,倒水,分別注入中壺和小壺。
大壺和中壺不留水,只過水,壺內水流最終流向廚房水槽,轉瞬消失無蹤。小壺內的新豆子得泡水一晚,隔日一早將水倒乾,才能順利發芽。泡水僅此一次,發出白芽的豆芽,往後同樣只需過水。
自種豆芽根鬚長,直接下鍋炒,出鍋時宛如一頭蓬草,亂糟糟。取出大壺內三分之一的豆芽量,洗淨後用剪刀裁成兩、三段,剛好入口。不需太多調味,一點鹽巴即可。起鍋後,裝入深色淺盤,另外準備掌心大的小碟子,倒入一汪黑醋。
今日晚餐,白飯搭一葷一素。兩支竹筷趕著一群白鵝入口,一口雞肉絲配一口豆芽菜。筷子夾起一小撮豆芽,進黑池子游趟小泳再入口,吃起來鹹香又精神爽口。豆芽菜是連續好幾星期以來桌上唯一的新鮮蔬菜。遲緩雙手一日三餐澆灌多壺豆芽,豆芽們也照顧這雙手的主人。
關掉電視,熄滅手機一跳一跳的光。幾百封訊息暫時封印。
三壺由大到小,排列整齊,立在餐桌中央位置。像三名守護衛兵,也似三尊菩薩。
老婦安坐窗邊,邀月娘來看她吃飯。
稍早傳入耳目的這些與那些,飄出高樓窗外,徐徐流向月娘。
將自己倒光,才好入睡,讓夢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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