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和
詩人吳正任老師寄來他最新出版的臺語現代詩集《相思的翼股》,書中那首〈記持〉深深的、重重的觸動了我的心弦。
——?佇心肝窟仔
無張持
搐——一下搐——一下
是刻骨的傷悲
低吟著,咀嚼著,深藏、久貯在大腦海馬迴的長期記憶,彷彿被細竹枝輕輕抽打(搐),抽打(搐) 再一下,抽打(搐) 又一下,一九七七年的往事倏忽爬上心頭。
臺語的「翼股」是翅膀,我不是也有一本文友贈書名為《相思的翅膀》嗎?瞬間思緒展翅飛到了國華街。作者是張世賢,世賢是我一九七三年剛踏入文壇時的寫作夥伴,那時,我們意氣風發,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識愁滋味的慘綠少年,對文學懷抱著美麗的憧憬,對寫作編織著偉大的夢想。
從文友贈書那區的書架上取下《相思的翅膀》,翻開內頁,沒簽章,只有我的註記:「張世賢贈 66.9.3」。那時我在海軍陸戰隊服預備軍官役,記憶中,在接獲世賢的贈書後,利用一次回家休假的空檔,特別去國華街拜訪他,除了當面言謝,更重要是我想認識他本人,因為一直以來都是書信往返。那次我們聊文學,也談未來,更互相鼓勵要持續的寫下去,如果不是我有回營時間的壓力,可能從旦通宵、以夜繼晝,真不知要聊到幾時方罷休呢!
之後,倥傯的陸戰軍旅生活,每三個月就換一個訓練基地,幾乎跑遍高屏的每個角落,和世賢的書信聯繫到底在什麼時候斷了,我真的不復記憶。而這一斷,竟到我收到正任老師的《相思的翼股》贈書,才再想起曾經有世賢這麼一個文友。而這個時候,我已自職場屆齡退休多年,屈指一遍又一遍數了多回,才清楚算出已失聯近五十年,流年暗中偷換,我已是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邁入「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年的老者了。
注視著書封面裡頁世賢的照片,那時他是個清秀的大帥哥,加上文質彬彬的文青氣質,韓國的萬人迷男星車銀優差可比擬,五十年後的他,應該英俊如昔、瀟灑依舊,不會像我已是個揉成一團的舊報紙般的糟老頭吧?
想到這裡,拿著搭公車免費的老人卡,帶著世賢的《相思的翅膀》,直奔國華街。在公車上,我一直在想著見面的第一句話該說什麼? 更希望不會像當年那般帶著意猶未盡道別,一定要興會淋漓的促膝長談一番。
那年,世賢的工作地點是在國華街與中正路的十字路口附近,腦際能搜尋到的殘存片段記憶中,地址是國華街五十號。誰知道,到達時,站在十字路口,竟如仙女麻姑般楞住了,因為昔日車水馬龍的中正路沒落了,咬牙苦撐中賣精品的店家門可羅雀 ; 然而那時門前冷落車馬稀的國華街繁榮了,一家一家賣小吃的店家人潮絡繹不絕,等候的隊伍如龍般蜿蜒著。
我問雙手忙得不可開交,翻煎著菜頭粿的老闆:「國華街五十號在哪裡?」老闆趁找錢給顧客的空檔回我:「你多久沒來了?這裡是國華街三段起點!」排隊的顧客都看向我,我搔搔腦袋,臉紅逃離去找路牌,沒錯,是國華街三段。地址真變了,但俗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即使世賢已不住這裡,但當年工作的西服店應該還在吧?走向一家飲料店,老闆是個年輕女孩,問她附近有無西裝店,她漾著一臉青春的笑,搖搖頭說房子是租的,她不住這裡不清楚。
國華街已非當年的樣貌,整條街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熱鬧極了,都是穿短褲、著拖鞋,頭髮染色、手臂刺青,邊走邊享受著美食的年輕人,我變成國華街最突兀的風景。為免阻礙川流不息人潮的游動,我識相的退到中正路,低聲問自己是要就此放棄,還是要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尋下去?
突然靈光一閃,我想到可能正任老師有跟世賢在聯繫,因為他緊跟世賢之後,在彩虹出版社付梓散文集《白雲飄飄》。手機接通,沒錯,他倆曾有短暫聯繫過,但跟我一樣,都不知什麼時候斷了,正任老師還給了讓我陷入羅生門的訊息,他說世賢是國華街五十一號,在鐘錶行工作。頓時我如墮五里霧中。
五十號和五十一號,一個在路左,一個在路右,問題不大 ; 至於是西裝店?還是鐘錶行?那就叫我一個頭兩個大了。再度回到國華街,找到一個看起來比較年長的老闆,問他看知道附近有西裝店或鐘錶行否?他說鐘錶行肯定沒有,要有,中正路有,但巷弄內有幾家成衣店,可去問看看早年曾有縫製西裝否,或許會有答案。
聽到這裡,心裡重新燃起了希望,因為尋人節目的口號不是說:「凡走過必留下痕跡,凡住過必留下鄰居」嗎?我拐入巷道,還真的有幾家成衣店呢,專賣給「蹛佇巷仔內——內行」的熟客。其中有一家是一對老夫婦在經營,男主人是西裝師傅,躺在躺椅上抽著菸,夫人踩著縫紉機在為顧客修改衣服,男主人緩緩吐出一口煙,長長嘆了一口氣後以臺灣腔的國語說:「沒有人在訂做西裝了,偶爾有一二老客戶來修改變胖不合身的西裝。」老花眼鏡滑到鼻頭的夫人以臺語接口無奈悲觀輕嘆:「老了,變無『撚』矣,只好賣成衣兼改衫仔褲,老人工罔趁,拖一工是一工,等死爾爾。」
翻開《相思的翅膀》封面裡頁世賢的照片讓他們看,他倆端詳老半天後,告訴我說不記得有張世賢這個西裝師傅,要我附近幾家再問看看。一家一家哈腰請教,讓他們看照片,答案不約而同:「這?少年足嫣呢!毋過無印象喔!」。僅剩的方法看來就是找戶政事務所,但牽涉個資問題,那是行不通的。
問不出端倪,只好打道回府,我安慰自己,如果有緣或許哪天會再見面也說不定。坐在書桌前,兩眼盯著《相思的翅膀》的封面瞧,那隻站在開花的竹枝頭的相思鳥,牠翹首望向遠方的眼神,彷彿思念著什麼,微蹲的雙腳似乎準備展翅。封面的設計跟書名多麼的搭呀!
有思念,就該展翅傳送給對方,不是嗎?但國華街五十號不見了,只存在記憶中。腦際閃過宋朝朱淑真的圈兒詞:「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無張持」(不經意) 我在紙上畫起一個又一個的圈兒來。
《相思的翅膀》於一九七七年八月出版,是世賢的第二本散文集,而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心靈呢喃》於一九七六年一月面市,相隔不到兩年,可見當時他的創造力是多麼豐沛呀!贈送《心靈呢喃》給我的時候,那時我在民聲日報的民聲副刊當助理編輯,他在內頁題字:「我寫,只是渴望能抓住一些屬於心靈上的東西,但卻不是掌聲的附和。」這段話深得我心,因為當年我也是用這種心態寫下一篇又一篇的作品,印成一本又一本的文集。
我在民副擔任助理編輯的時間並不長,大學畢業不久就離職了,回老家等待兵役召集,但我仍持續對民副投稿,那時世賢也一起在民副耕耘。再次展讀《心靈呢喃》,嘴也跟著呢喃:「世賢怎麼就失去聯絡了呢?」印象中,那時民副先後舉辦了三次作者聯誼會,我參加了一九七六年八月和臺中作家協會聯合舉辦那次,但世賢都沒參加,後來作家馬水金先生接任我的助編工作,他於一九七八年五月編印了作者通訊錄,但沒收錄到世賢的資料。
世賢的散文以唯美見長,讀起來如行雲流水般順暢,宛如吟詠著詩句。頗為惋惜,他沒持續寫作下去,否則在現代詩這個領域或許會有他的一片天。世賢的《心靈呢喃》,在封面裡頁印著他寫的一段詩,我有說不出的喜歡:
翻開這頁次,以時間的纖指
那面容將走過
而塵埃將展微小的翅
飛起
在記憶之上,懷念之上
世賢的《相思的翅膀》延續了《心靈呢喃》的唯美,但文句的駕馭更見成熟,詩感也更濃郁。他在〈相思的翅膀〉一文中這麼呼喚著:「親愛的友人呵,可否讓我們共同拾取相思的紅楓,且汲思維的意念,相互祝福?」讀著,讀著,我要對世賢說:世賢呵,不知是否再有緣與你共同拾取相思的紅楓,如果緣盡,那就把當年的記憶轉成永久的懷念,願我倆相互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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