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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三界因果與體現初衷──試談許献平及其〈十一公〉

■詹明儒

許献平漫長從事田野調查,累積的陰神、陰廟個案,遍及台灣各地。其著作,包括各類神鬼志、醫療誌、小吃誌、鄉志的文史紀錄,已出過四十餘書。

早期,他鍾情文學創作,從短篇小說起家,曾經得過「南瀛文學獎」小說新人獎的肯定;中期,跨入文史調查領域,曾經擁有文建會「地方文獻出版品評鑑獎」特別獎、行政院研考會「國家出版獎」,國史館台灣文獻學術類第一名、推廣類第二名的殊榮。近期,不忘初衷,有感文史資料只是一堆冷硬的紀錄,於是有了生死人、肉白骨,據之寫成小說,賦予生命血肉的創作心願。

他從田調個案的陰神、陰廟開始寫起,已完成三篇短篇小說,〈十一公〉是第二篇,發表在《鹽分地帶文學》第九十九期(2022年7月),旋即被收入九歌《一一一年小說選》。小說選主編楊富閔在序裡提到,〈十一公〉是他最早決定收入的一篇,可見其文學內涵的獨特性、時代性與可讀性。

陰神就是民間所稱的「厲鬼」,陰廟就是民間供奉的「有應公廟」。許献平會選擇這種「鬼氣森林」的題材,如歷其境、感受深刻,應是一個主因;楊富閔會編入這種「陰風慘慘」的作品,與眾不同卻具有另類的文學價值,應是他的最大理由。而在小說言小說,筆者以也是創作者的角度拜讀後,提出以下看法。

開宗明義,先說「三界」。道家認為這個大宇宙,存有天、地、人三界,天界是仙神、聖靈的境界,也就是所謂的「天堂」、「天庭」;地界是魔鬼、邪靈的境界,也就是所謂的「陰間」、「陰曹」;人界是人類、生物的境界,也就是所謂的「陽間」或「人間」。〈十一公〉的書寫角色、境界與時空,土地公、廣澤尊王、騰風元帥,是屬於天界的仙神;田野調查者高課業,以及廟祠重建者磚窯廠老闆娘、地主、廟祠創建者段石頭夫婦,是屬於人界的凡人;被調查者十一公家族,十屍十一命(包括一名胎兒)的冤魂,是屬於地界的厲鬼。

空間,從台南府城至左鎮山區;時間,從民國一百年代,上溯至台南抗日事件的清光緒年間。整個人事物的鋪陳,可說上窮碧落下黃泉,三界悉納,內容呈現了地方文史的多重性,主題展現了民俗信仰的綿延性。

〈十一公〉的故事,揭櫫的並非「迷信」,而是「因果」;有因有果,因果循環,人間到處都是。許献平轉入田調領域後,某日化身為高課業,前往僻鄉左鎮尋找調查對象,途中巧遇工人正在重建「十一公祠」;他「見獵心喜」卻問不出該祠沿革,於是拜求十一公助其找到瞭解者,讓他寫成調查紀錄傳示於世。

他循著工人指引,順利找到出資建祠的磚窯廠老闆娘,卻因年代已久、人事滄桑,只問出重新建祠的原因,以及此地竟有兩間「十一公祠」的奇怪情形。他不死心,並且反而更加好奇,隨即前往探查該祠,結果還是問不出十一公的生死來歷;只好轉往附近庄廟,禱求廣澤尊王指點訪查門路,然後靠在拜殿牆壁小睡一下。睡夢裡,這才經由土地公的指引,進入太平洋戰爭時期,看到一個名叫段石頭的山農偕同其妻,正在第一間「十一公祠」前身的林野,開墾荒地;兩夫妻墾著,墾著,竟然陸續挖出十具無頭枯骨,以及一副嬰兒骷髏。

段石頭萬分驚懼,將之合葬在田頭,並晨昏燒香禱拜,祈求平安;荒地墾成田園,經過三年收獲的緩衝期,那些鬼靈透過廣澤尊王要求建祠,第一間的十一公草祠於焉創建。然後,又經一段日子,鬼靈再度透過尊王要求建祠,並經尊王指示,另於對面溪谷台地,挖出十顆頭顱;於是,段石頭將頭顱合葬,並且另建了第二間草祠,同樣晨昏點香,年節祭拜如儀。後來段石頭賣地他遷,直到戰爭結束,田地已轉賣幾手,最後接手者就是現在的地主。戰後百廢待舉,地主逐將田地租人,興建磚窯廠,販售磚料;第一代磚窯廠老闆,曾重建第一間「十一公祠」,承襲的媳婦因十一公顯靈,再因祠堂已經破舊,現在則是第二次重建。

跨界探查至此,高課業已大致得知,兩間祠堂的興建緣由。但是,最重要的十一公的被殺,屍、首的異處分置,這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場睡夢,時空壓縮、歷事如幻,非常耗損元氣,高課業已經精疲力盡,還要繼續追查下去嗎?

整個田調計畫,只剩十一公這塊空白,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回家休養三日,他重返拜求廣澤尊王,也是經由土地公引領,溯抵更早期清廷棄台、日本接管台灣的年代,終於看到了十一公被殺的慘事。原來,日軍攻進台南府城前,人心惶惶,引發了「走番仔反」現象,十一公的張姓家族是從府城逃往玉井途中,在左鎮山區因錢財露白,被收留他們過夜的穆姓山夫,見財起殺機而蒙難的,其中連一名孕婦也不留活口。殺害後,為恐冤魂報仇,於是逐一剁頭,屍首分開丟棄;以為如此一來,就能讓頭部「無腳」前往陰曹,身體「無口」向閻羅申訴。

高課業目睹慘狀,非常震驚痛心,跨界回來,拜過尊王,元神耗弱到回家足足臥病兩個多禮拜,但也總算完成「十一公祠」的歷史沿革。病癒,立刻直奔左鎮,向磚窯廠老闆娘報告事件經過,並建議兩祠合一同祀,屍、首合一同葬,解除十一公「無腳」走路、「無口」說話之苦。十一公新祠入火安座之日,庄民獻戲祭拜,辦桌請客,高課業也在被邀之列。宴畢,高課業如釋重任,回家睡下,竟然看見十一公現身床前,齊齊鞠躬致謝;並告之,當年穆姓山夫殺人奪財後,慌亂潛往府城半途,遭遇日軍,被一槍穿體,壓死在自己搬運錢財的柴車下。

綜上演繹,因果相循,事理之必然。作者運用「魔幻寫實」筆法,情節緊扣,深入淺出增益可讀性,也是小說之必然;全文使用台語敘述,十分貼切,尤為特色,值得一提。跨越三界,穿梭百年,釐清兩間陰廟、十一條陰魂的來龍去脈,許献平可說匠心獨運,充分發揮創作技巧與旨趣;這也難怪楊富閔慧眼獨具,首先會看上這篇作品。

話說回來,一篇小說無論筆法再好,故事再精彩,作者一旦沒有「靈魂」,就等同在「炫技」。十一公的「靈魂」,在於雖為「厲鬼」,仍然遵循「天理」,保有「良心」,顯靈作祟適可而止,「鬼性」比「人性」還良善。那麼,作者的「靈魂」在哪裡呢?許献平自力自費,田調有應公祠,挖掘湮沒在荒野角落的枯骨與怨苦,藉以出版成書,傳示世人。他無爭無求,為何甘於如此付出,悲憫與心願,應該就是他的「靈魂」吧?

天界有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為佛」的「神願」,人界有「神鬼行者」許献平,「怨靈不撫,誓不停筆」的「人願」。據悉,他的陰廟田調已告一段落,而在初衷催促下,有意回歸文學領域,台灣小說新頁的出現,這就令人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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