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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魚露與蠔油>指尖下的壓花玻璃
■張蘊之
你家的玻璃窗,還留著以前的海棠花玻璃嗎?
最近這幾年,台灣的設計圈吹起一陣復古風,許多設計師開始從台灣傳統的文化元素汲取靈感,重新構成各式各樣的文化商品,「壓花玻璃」就是其中一項相當熱門的工藝品。十字紋、海棠花,這些曾經在我們生活中常見的玻璃花紋,成為懷舊風的主題之一,也成為台灣新一代年輕人自我認同的投射。
與壓花玻璃的相遇,大概是國小的時候。我讀的小學是日治時期建成的校舍,有著古老的木製窗櫺。一直到國中時期,學校都是這種古早的木頭窗,壓花玻璃與平板玻璃相間,要全部擦乾淨,很考驗耐心。
掃除時間大約二十分鐘,通常也是一天之中最吵鬧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想著趕快做完工作就能玩耍了,而我由於個性內向,不太喜歡和其他人互動,每次分配掃除工作,我都會主動爭取擦窗戶,一個人,帶著一條濕抹布、一條乾抹布,爬到窗框上,專注對著一面又一面的玻璃,慢慢擦拭。
平板玻璃比較簡單,通常用乾布擦過去就乾淨了;壓花玻璃容易卡污垢,必須用指尖包著濕抹布,一條溝、一條溝地慢慢來回擦拭,最後用乾抹布將水漬擦掉。今天擦完,明天又髒了,又得重來一遍。擦拭的過程,就是不斷重複單一的動作,呼吸隨之變慢,思慮也與玻璃的逐漸抹淨,趨於清明。考試的焦慮、被同學霸凌的痛苦與憤怒,都會在那短短的二十分鐘內消失,那二十分鐘,是一天之中唯一能安撫自身的療癒時刻。
長大之後,才知道這種狀態就是禪。修行者在每日的灑掃庭除中體驗禪,有云「掃地禪」:掃地時專注掃地,行走時專注行走,呼吸時專注呼吸,吃飯時專注吃飯。觀照天地萬有於當下,觀照自身於當下。擦拭壓花玻璃,就是我的禪修時刻,當時確實常默想「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也深刻體會到塵埃的存在之必然,它每天都會產生,擦掉便是了,不需要生惡感,專注於擦掉後明淨的快樂便好。
然而,少年時並不懂得將這樣的體悟擴大到其他部分,有強烈的好惡,有強烈的情緒與執念,有無盡的煩惱。直到年過四十,才明白活著不外如是,跟灰塵污垢鬧脾氣是沒有意義的,擦掉,就能享受光線的美好;不擦,不看,不理會,也無所謂。
直到發現壓花玻璃成為熱門的設計材料,我才知道,台灣製作的壓花玻璃,在民國七十年之後,便已絕跡。早期的木頭門窗採用三釐米的玻璃,很容易破裂。這些門窗在1980年代逐漸被堅實的鋁門窗取代,鋁門窗採用五釐米以上的平板玻璃或強化玻璃,更耐震、抗風雨。而壓花玻璃則隨著台灣玻璃大廠西進大陸,全數移到大陸生產,厚度增厚,不像過去的台製品那般清透。我們曾經習以為常的三釐米壓花玻璃,漸漸在台灣的現代生活中消失。要取得這些玻璃,只剩下各家玻璃供應商的庫存,或是老屋拆除翻修時拆下的廢料。很多設計師專門找這些廢料,在設計時保留玻璃上殘存的、刷在木框上的藍綠色油漆,紀錄歲月的印記。
我也開始收集與壓花玻璃有關的材料和工藝品,當指尖滑過那凹凸晶瑩的花紋,便想起當年擦窗戶時的寧靜與安定。身體記住了那時的感受,提醒著我:生活,這樣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