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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樓影裡隱喻的光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耳朵裡嗡嗡迴盪疑幻似真的聲響,是很難分辨的一種聲音。在號稱五星級的旅店房間,安靜到只有絕對安靜的聲音,拉開落地窗窗簾,遠處的田地籠罩在晨霧氤氳中,間雜在小樹叢的幾處房舍,以及無可缺免的小小寺廟,這寺廟通常由一個簡樸的方形體和一個尖錐體組構而成,方形體開有小窗、錐形體插有一面紅色小旗,通體漆成白色,即便在灰濛濛的塵霾當中,她也自顧自的白著,讓人不由得想起大街灰撲撲煙塵中穿著白衣戴著小白帽的伊斯蘭教教徒。
從飯店房間的大窗極目遠眺,德瓦卡十三區地鐵站的頭班列車正緩緩駛出,經過窗下時速度已經飛快,無法看清車內的旅客,這些不論是上班或做其他營生的人們,是不是也像其他交通工具如火車、公車、三輪車一樣的擠沙丁魚呢?何況上班族們在氣溫逐間升高的早上都西裝筆挺至少也是襯衫西褲的出門,再加上婦女小姐們色彩穠重的沙麗和黃澄澄的飾物,車廂裡應該是令人腎上腺素飆升的狀態吧?還或是,眾生們同樣面無表情的張著惺忪睡眼,應付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印度日常呢?
我該穿著哪款服裝和表情出門呢?在這個右眼看到天堂,左眼看到地獄的國度。而,今天,要在德里大街上漫遊,如何融入無法讓人厭惡的吵雜髒亂紛沓的人群和車陣當中。步出旅店,清晨的車陣當中,一部接一部黃色車身漆著校名的巴士載著學生往學校的路,來不及對他們微笑揮手,他們已對我微笑揮手,相信我的笑容裡面多少參雜了對他們的憐憫,而他們透過烏黑晶亮的雙眼流露出純粹的快樂鏡射出我的憐憫未免多了種生份、客套和無知,因為,同樣一顆心,我只停留在情緒的層次,他們的樂天知命卻是高過兩層的精神層次。
飯店特意安排人力三輪車,不是頂喜歡坐在車上顯得高高在上的尊貴,而是飯店外面街道上一早就了蠅聚了大批等待工作的三輪車夫,可能是身分的關係他們不能也不敢進入旅館區域前來拉客,每張黧黑的臉膛都亮出期盼的眼神和令人融化的笑意,我就放膽坐上去了。
這裡的三輪車當然和日本京都或淺草的人力三輪車有很大的不同,在京都少見有大老闆模樣的人物坐在車上,這裡卻隨時可見豪宅門廳裡直接拉出一個西裝畢挺老闆模樣的紳士,直接趕去上班。我為什麼知道呢?因為我們兩輛三輪車同時塞在一個狹窄陰暗、煙塵瀰漫和喇叭聲灌滿耳朵的地下道,兩人友善的點頭致意後,我瞅著車陣即將鬆動便冒昧開口,「Namaste,Sir。您上街嗎?」,「不,我到公司去。你,來自哪裡?」
坐在車上行走不到五十公尺,煙塵裡熱氣蒸騰如波如浪,看著許多在轎車機車縫隙間鑽空、身體因奮力踩踏而扭動的車伕,就像河裡一尾尾鮭魚,就算無法得知他們有沒有辦法在這一世因勤勞求活而躍上龍門,他們在自己的信仰裡面,也深知只要認真過完這一生一世,或許來生來世便能脫出賤民處境吧?聖雄甘地可是將他們稱為「哈里真」(意為神之子)的呢。兩旁的店舖與其說是商店不如說是棧間,兩三坪的空間裡填塞各類物項,有賣烤餅的、有賣油炸咖哩包的和各式飲料,譬如奶茶,往往兩家吃食店之間突兀的穿插一間賣閃亮首飾的,又有各色紗麗(Sari)、男子穿的托蒂(Dhoti)和隆基(Lungi)。擠在小小空間裡,像尚未清洗的油畫調色盤,賣手工藝品的店家則在門口擺起小攤,攤上有許多木刻圖章刻著大象、猴子、蓮花、蔓藤、城堡和經文,又有賣皮製鞋類的,涼鞋包頭鞋和鞋頭尖翹鞋面又雕又繡平底船一般的傳統男鞋,店家主人淹沒其中,只露出一顆黑黝黝的頭臉,以及沾滿塵土像穿著灰色襪子的腳板上清一色的人字拖。
車到一處市集門口,我下車。雖然飯店已付車資,仍另付了一些盧布,搞不清楚匯率的我不知是付多還是付少了,也無法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判讀,只好頻頻說謝。這裡雖也有公定小費的默契,照著付了你覺得實在少得可憐,一旦多給了,下一刻鐘,彷彿有一面無形且縝密速效勝過Internet的聯絡網路,各路人馬立刻透過耳語、眼神、表情和肢體動作集合到你身邊,賣玩具的賣手工藝品的賣風景卡片的賣花串的賣小陶偶的賣石雕的,很難脫身。
只有一個人在大街上無常的動態裡一動不動。他一身橘紅衣褲,說仔細一點是橘紅上衣和金盞花顏色的褲子,用那一對已然翳白的眼反而洞悉天地人似的看穿了我,即便我在小店樓影的陰暗裡,似乎也明白了他傳達的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