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王悅嶶
十方眾生十方願 不二法門不貳心
或有人禮拜或復旦合掌及至舉一手或復小低頭以此供養像漸見無憂佛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聲南無佛皆已成佛道
我拿出隨身的小記事本,開始手抄寺院中庭的一副對子、跟門後牆上的一幅字。在我身後幾步處,有一信眾,正與一僧人在對談。信眾請示僧人,還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解憂。
僧人道:還可以放生……,我沒聽到先前的對話,不知道其他無憂的妙法是什麼。這位信眾、一位中年男士,站在十步外都可感到他心中的焦急與煩憂。我聽僧人似乎很推崇放生法,可這位信眾已急著想要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哪。
僧人似也不想再多言,揮揮手:煩惱都是自找的,解憂還要先解心,您說是吧……
我手中抄的那對子,不知作者是誰;牆上那幅美麗的中楷字,則來自於法華經句。我覺得它們很美。也許,美的是抵達這無名小寺的那無名的一刻:這是今早遊走古城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這城有一個地方是不邀人入內參觀的。到處都在賣票、到處都在兜售,到處都在攬客,可是,這小寺門前卻寫著,本寺非觀光景點,遊客請勿入。
所以現在我非遊客了。我僅是一名入內尋佛心的凡人。
後海兩岸走來,可以坐下歇歇的安寧地方,沿岸十分缺乏。偶見的飲料零食販賣鋪,實在太缺乏氣氛跟美感,而中國人的吐痰文化,令我對路邊的石塊與樹叢都很沒安全感,不敢靠近,索性穿入後街,走進這條與水平行的長巷,走到了這無名小寺。寺廟的內院裡,一道矮梯正斜曬著日光,院中的寧靜彷彿穿越時光、又像獨然於時光之外。一跨進院中我就注意到,院門前,人人可見的地方,地上豎著一塊花花綠綠的大看板,這塊板子,完全是外面後海邊上飲料攤的那種風格,跟小寺院中的其他事物,顯得很不一致,板子上詳細著介紹各種的法規明定可以與不可放生的魚龜鳥獸動物種類,每一種都有照片。
每天,有那麼多困惑的人麼?每天,有多少的被育苗養殖作為食物的生物,對自身所背負的巨大的解脫之願望,毫不知情,從菜市場的籠子被抓出來,一夕間,迷失在人類的污染的河川裡、迷失在牠們從未知曉的灰色城市天空中?這些生靈,大概也很困惑吧。
我在矮梯邊坐歇了許久,品味院中的陳設與氛圍,體會小院裡的佛心。在當當下下裡,曬當下的太陽。
午後的寧然裡,這間寂靜的小寺,多年後我或許還會記得它;倒是,後來專程去朝聖參觀的故宮紫禁城,現在印象已不怎麼深刻了。
先前沒發現,從這小院又晃出來才見,無名寺的門前,沿街坐著許多算命仙,都在等那些滿心困惑的信眾。一位面容可親的算命大哥迎面問我好,我也禮貌回問,他就開講了:姑娘妳是好人啊,妳要小心小人啊,姑娘妳今年有兩個方向不能去啊,兩種人不能近啊,哪兩種啊,您來坐坐我給您講……
那張乍看可親的面容,被這一串欲罷不能的真機,一下子攪得頓失了原本的璞,令我一陣失望。我不想聽甚麼可道的天機奧秘,只是一個灑著陽光的長巷午後,兩個各自領會了一些佛心的眾生,彼此交會一個微笑、一聲問好就夠。重重的困惑籠罩在小寺的藍天上,被放生的生物與廟前的算命師,皆只是這困惑所衍生出的表象與幻象之一吧;我忽然有點兒傷感。
哪來的這麼多的困惑?
若人散亂心,入於塔廟中,一聲南無佛,皆已成佛道。
如果,一生中的一霎,能得到這恩典,一不小心,岔進那無貳的一心中,出來以後,是不是就不再有疑問了?
後記:這是幾年前,獨自遊走北京後海的記事。打開旅行的小本子,當時與當下,流轉心上的種種都鮮明如昨。此刻我在萬里外法國的家中,坐看世事萬變,想到不知何年還能再訪,重溫當時的心,隨即又想,這些年,我豈不是經常、一再地,重訪這無名的小寺?每一次,當努力專注、渴望走入那無貳的一心,我總想起那個無名的午後,寺院中只有秋陽與青空的迴聲,樹影與柱影在寂靜的殿前交會,一隻白貓優雅地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