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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港邊大稻埕
文/圖 蔡莉莉
即使繁華遠離,老城依然有喧鬧的時候。
大稻埕這一帶是古舊的老區,每到週末,碼頭邊卻有著頗為新潮的酒吧市集。從迪化街轉出,穿越水門,隱然聽見人聲樂聲歡笑聲。夕陽懸在對岸,隔著寬闊平緩的淡水河,夕陽越低,港灣也因之活起來。騎車的、運動的、遛狗的、覓食的、賞日落的,街頭表演的,熱熱鬧鬧,彷彿一幅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眼前展開。
登上以木材搭建的餐車屋頂,飽含河流氣味的涼風從天末吹來,混揉了淡淡的酒香。鄰座的上班族帶著一日辛勞,或為酒約而來,或為歡聚而來,笑語四起。我面河而坐,微醺的夕陽漸漸溶解,印出波連千里的橘紅印象,第一次發現這日落竟與莫內的畫有幾分相似。大稻埕於我不再只是老街老樓老氣味的遺址徘徊,眼前這片不隨時間風化的水岸浮世繪,恰是對老城性格的另一種詮釋。
對岸高高低低的大樓如世世山水,如夜幕的花邊,有一種幾何的美麗。岸邊一條長長的燈光被藍色的水波紋身,小小的潮撞碎了月光,印在河上,這就是我心中夜景的極限了。首尾相接的遊艇泊在河面,微微搖晃如樂團,不為行進,而為演奏夜色而存在。不知它們將以什麼樣的姿態,為老城的港口奏出一夜搖籃曲?
這碼頭的夜間遊艇我是搭過的,那是一次包船出海的航程。船艙內,天花板上的七彩霓虹燈旋轉著,桌上擺滿各種拼盤和熱食,角落吧台調酒不斷,宛如KTV包廂。歡唱的畫面讓我想起雷諾瓦〈船上的午宴〉,充滿醇酒,充滿歡樂,只是我們不在塞納河。爬上船頂,笑語人聲頃刻消失,四周一片安靜,只剩徐徐的風拂過耳畔。立於船首的船老大不停地燒烤著鮮蝦干貝蛤蜊牛排,關照著一夜的渡,一夜的飲,一夜的啄。那帶著食物香氣的白煙,隨風捲起,如河面上的霧。
拋下記憶的釣竿,我想起另一次包船出海的經驗,那是到東北角夜釣小管。搭的是一艘道地的漁船,桅竿之間點著燈,像掛滿一船的月亮。船艙內有臥鋪,但是屬於沒有裝潢的那種,所有人上船之前都以暈船藥墊胃。乘客忙著釣,船東忙著煮,徹夜未眠。釣起的多半是翻跳如銀閃閃彎刀的白帶魚,偶爾釣獲小管,船東立刻切給大家嘗鮮,那是與時間賽跑的甜,是下了漁船便無從捕捉的好滋味。整夜,滿船漁火釣竿起落,直至天色微明,方帶著一身洗也洗不掉的魚腥味返家。
大稻埕碼頭的週末夜色,帶著一種節慶的意味,對酒暢飲,輕易地傾出一週的疲憊。抬頭,光點斑斕,像是梵谷的〈星夜〉畫在天空。隔杯遠眺人間燈火,便覺得自己坐擁天地之間最美的夜色,很自然地想起鄭愁予的詩:「時間雕塑了這畫版,夕陽一天印刷一次,偶有寅月蓋一記章,完成宇宙收藏的意味」。
夜已墨,美麗的星子已溶化,月光悄悄地沉落一日的榮華,留下一涯寂寞的水岸。走在大稻埕的港邊,人和船都成了天地間微小的點景。這港,是靜了,靜得像歲月為老城畫下的一卷沉默的山水,以蘸酒的筆,以微醺的詩,以溫柔的流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