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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人物】楊力州 「導」出動人情感 凝境於鏡頭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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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難的人生很平常,愛與苦原是分不開的。」
楊力州導演透過影像梳理各種人文面向,紀錄每個人物的生命故事,我們所看見的是電影剪接後的畫面,而在景框之外人與人關係的豐厚情感,在殺青之後仍然源源流轉,流淌在每一位故事主角、每一位團隊工作者,甚至在每一位為影動容的觀者之間。透過他的鏡頭下呈現的,不會只是所謂爬梳人道關懷、社會議題,不是讓人感覺嚴肅、政治正確、說教的那種大眾標籤,而是在那些在我們生活周遭,曾經被忽略,看似過著平凡卻意外充滿堅毅力量的人,紀錄在他們平實無華的日子裡,面對的所有挑戰、經歷的每場故事,用一貫的淺白語彙,「深深的話,淺淺地說。」揭露所有不正常卻被允許存在的矛盾關係,用溫柔力量紀錄所有在你我之中的真實。
EDIT= Vicky Yeh PHOTO=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
楊力州:創立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闖蕩紀錄片圈25年產出26部作品,同時也是臺灣紀錄片史上最多作品登上院線的導演,多次問鼎許多國際影展,拿過金鐘獎與金馬獎。因為拍片多是為弱勢族群發聲、討論社會議題,成為別人眼中體育政策、老人議題、偏鄉教育的專家,但其實他只會拍片,只喜歡好好說故事。
代表作品:《奇蹟的夏天》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紅盒子》香港華語紀錄片長片冠軍、《征服北極》、《被遺忘的時光》、《拔一條河》、《我們的那時此刻》、《小小鼓手》、《青春啦啦隊》等等。今年底上院線新作《愛別離苦》,於去年金馬影展世界首映。
一切的起點 是否正義召喚
力州導演從小習畫,本來以為會當上畫家,後來變成做老師,現在是一位拍了不少紀錄片的導演。走上這條路的「動能」,可以回溯到力州導演準備大學聯考時,某日從南陽街上的補習班出來,恰巧碰見「520農民運動」,他突然看到聚集非常多農民,還看見鎮暴警察開始要來驅離了,群眾非常恐慌,哨音跟敲盾牌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農民們開始奔跑,整個氛圍瀰漫著緊張以及害怕,與事無關的他,受到氛圍傳染之下,也跟著開始奔跑,當年那邊的大亞百貨門口有一座天橋(現今已拆除),他站在天橋上,看到好多穿著成功高中制服的學生,看得出來是支持社運的年輕人,跟他當時歲數只相差一兩歲,一群人對著橋下的警察大聲嚷嚷,試圖擋在那些農民、老人之前,阻止那些鎮暴警察,結果那些人就這樣被鎮壓、踩踏過去,鎮暴車的強力水柱開始對著所有人狂噴,他當時想,究竟是怎樣罪大惡極需要這樣互相追趕?克難輾轉回到家中已經很晚,一路上接收到的強烈、困惑、驚嚇、憤怒共感情緒久久難以平復。事件影響他至深,讓他對於每件事情的思考,所有前因後果,會想要去懷疑、去探究,不再盡信被動獲得的資訊。在多年以後,他發想每一部紀錄片,思考每個議題背後,「憤怒能量」的起點,似乎能說是正義在他內心的召喚。
影像世界種子萌芽
很多電影人曾說過:「因為被電影感動,所以希望也能做出感動人的作品。」
力州導演的紀錄片種子,要回溯到就讀輔大應用美術系時,那時常常會去電影社辦的活動,都放主流國外大片居多,例如大衛‧柏格曼等等,或者是一些港片、臺片,有一次放「紀錄片」,給他很大的啟蒙,剛開始他還以為是什麼動物生態紀錄片?但聽說活動邀請了導演來講座,這對當時的學生來說很有吸引力,沒有見過導演這個職業,姑且站在教室最後面,想說苗頭一不對,跑了也不尷尬,結果他從開播待到活動結束,都因當時播映吳乙峰導演作品《月亮的小孩》,以臺灣白化症患者為對象,紀錄在當時社會風氣下他們如何找到出路,作品在細膩的對談中,讓大眾了解到他們對於生活的渴望、對建立家庭的盼望,看見他們充滿溫柔光輝的一面。他因此發現原來有一種電影可以這樣紀錄真實、讓人動容,影像真實流露出人與人之間的滿滿情感,無法被模仿,具有非常強大的能量,那不是像劇情片,透過編排好的腳本,再讓演員模擬出來,而是凝境於鏡頭之外,看得見的情懷。
照計畫走反而失去驚喜
在拍紀錄片前,力州導演會先經過企劃,通常是受到某個議題或事件的啟發,就像是在他內心深刻影響的農民運動,是他認為不正常,當時卻被大家默許的一種狀態,深究它、了解它背後所有脈絡跟故事,找到一個觀點與切角才會開拍,尤其他特別喜歡透過文字書寫,極具魅力,也很容易梳理聚焦,加上與工作團隊、攝影師溝通時,有文字的輔助也非常加分,可是當來到拍攝現場,攝影機打開後的世界,所有前面設想的情緒、思考、揣測,都不一定會發生,腳本企劃只是輔助一個方向,現場讓故事自行發展堆疊延伸,百分之百的開放,才越能遇見那些驚喜與意想不到的火花,並能為作品帶來新連結,傳遞出的各種意念與感情也顯得特別真實。有次遇到學生很緊張問他:「學期初安排了拍攝計畫、做了田野調查,學期末實際去拍攝紀錄片後,拍出的內容、被訪者的分享跟當初設定的完全不一樣怎麼辦?」他回答學生:「哪有怎麼辦呢?太棒了!當我們不了解一件事件背景,只能就現有資料去揣測,實際上的故事被準確預測時,不覺得失去探索新事物的樂趣嗎?」人很習慣對於未知產生恐懼,但力州導演不一樣,他反而敞開心懷,願意擁抱生命歷程帶來的種種驚喜。
深深的話 淺淺地說
在那個已經消失的天橋上面,不僅撼動也很難想像,整個情緒強烈至今三十年再回想都歷歷在目,對他而言像是內心深處另一個自己,雖擁有外顯的溫柔氣質,但「憤怒」卻引領了拍攝作品的動能,兩者互相矛盾卻也互相調和,比如現在收錄到小學課本的《拔一條河》,在臺灣嚴重天災僅次於九二一大地震的八八水災中,大家對於受災戶紛紛投以憐憫與同情慰問,但在力州導演的鏡頭下,反而紀錄出他們在經歷傷痛之後,甲仙國小的小孩子們透過拔河展現自己仍然滿滿勇氣與力量,整個鎮上的人民也都團結一心互相激勵、照顧、擁抱,透過影像溫柔地訴說:「即使這些人歷經了我們這輩子可能沒遇過的挫折以及失去,仍然擁抱人生、找到生命中的勇氣,換作我們對人生又怎麼能輕言放棄?」;或像新作《愛別離苦》中開場那位女性,用簡單的日常口吻分享,卻能從話語中感受到,背後其身為女性角色,在生活中總總不被重視的細節等等。因為理解了「憤怒」是一種不好被接收的情緒,刻意讓作品「深深的話,淺淺地說。」,他用溫柔的姿態、平和的故事將感動與鼓勵傳達進觀眾內心。
景框內 找到熱情與不凡
在過往拍紀錄片那麼多的經驗中,他最在意的是在於鏡頭之外,沒有被框住的外面,是一個怎樣的景色、什麼狀態、有哪些角色,或所有發生事件的投射,紀錄者位於什麼樣的觀看位置也很重要,當距離遠了,故事就變得像客觀新聞報導。紀錄一段故事要讓被訪者卸下對鏡頭的防備,甚至說出自己最貼近內心的故事,背後所要花費的時間比一部劇情片可能來得更長,對力州導演來說,他經常想自己何德何能讓這些人信任並分享一些私密的情緒,但同時也看見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光芒,端看將熱情發揮在什麼樣的地方,激發出獨有的火花,紀錄者本身的存在、出現與設計,他認為當有這樣的能力,便能夠協助被拍攝的人,看見自己平凡人生中不平庸的一面。
景框外情感流淌 正是故事開端
拍紀錄片的人常常被說:「你的影像好真實喔。」,這是最常聽到的回饋,但「真實」這兩個字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為必須花很多時間做心理建設,所謂的真實,都是鏡頭的侷限,有一種真實是拍不到的,是情緒,或者哲學上的,對力州導演來說,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拍了這麼多部深刻紀錄的故事,其實每一篇故事的延續,都成為他往後人生中一條條情感連結,每一個紀錄片的殺青,也許正是他與故事的終點、與主角情誼關係的開端,過去沒有現在網路方便,「離開」是一種常態,讓他經常不捨,現在網路、交通的發達,他偶爾回去甲仙,所經每條路、每家店,都無不歡迎他、盛情想要招待他;或像是回到《愛別離苦》的菱潭街,像片中後段,大家互相招呼、互相準備飯菜那樣的溫馨,都是在景框之外,不會停止的篇篇情感故事。
愛別離苦 繼續拍下去
《愛別離苦》紀錄了這條在Google地圖上找不到的街,看見身為女性、身為母親的勇氣與力量,是在挫折與困境中,自我成長與療癒,這是片中很觸動他也特別重要的,也許是許多人的日常。像那位做手工皂的媽媽,當她知道自己與兒子有著截然不同的共同記憶時說出:「怎麼會這樣?我真的記得是這樣?」才發現原來可能是人類大腦機制美化了回憶,這卻幫助她、幫助許多人挺過生命中那段非常悲傷的時刻,事隔多年知道真相也很快釋懷。
這部新作對力州導演而言,有很重要的意義,過去作品多談論勇氣、熱血、力量、夢想、不服輸,而這部在談論「生死」,他認為這樣的題目,十年前他拍不出來,有些題材必須經歷過一點碾碎或生命的歷練,才能夠面對,即使他今年52歲,在拍攝這部片時,那些情緒之重,讓他感覺在這些女性身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可能都足以把他擊垮,因而更加佩服他們堅韌的力量。他也曾經陷入自己的藍色風暴,諮商師曾說:「唯一解,就是不拍紀錄片了。」力州導演誠懇娓娓回應:「拍攝每部紀錄片要承載大量的情緒、故事,常常也讓自己喘不過氣,甚至一度想要放棄,但每當收到紀錄片之後的回饋,被訪者與他們建立起的情感連結,拍紀錄片這件事本身傳遞的價值,讓他覺得真的像是『愛別離苦』這個命名,也許是愛與苦是一體兩面互相依存,也互相支撐著他繼續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