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Views
〈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五號公路的遭遇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眨眼十月。
如果沒有如此嚴重的溫室效應,或許我們現在還能感受到比較分明的季節變化,早晚開始有點涼,雖然秋老虎偶爾還展現他的熱情;若住在高緯度的地方,入夜氣溫降到攝氏七八度,樹葉由綠轉黃轉紅,像著了火一樣。紅葉翩翩飄落,停在肩頭,很快,公園樹下出現黃黃紅紅落葉堆,腦海響起Yves Montand的枯葉(Les feuilles mortes)。
每年此時,就有點想念在北美的日子。秋天的來到表示一年很快要過完,百貨公司用南瓜、楓葉佈置櫥窗;大賣場從九月下旬便擠滿大量橘色與黑色的裝飾品。洋人的鬼節是一連串假期的開端,再來是感恩節、聖誕節、新年,而萬聖節像小學遠足的前一晚,整理隔天要吃的零食飲料,興奮得無法入睡。
頭一次過這個節,倒沒有做什麼神奇的打扮,大家都上「college」了,討糖吃是小孩子的活動,我們「college students」要從宿舍溜去學校旁的墓園試膽。
出發時大家都很興奮,好幾個人共用一兩支亮度很弱的手電筒,嘻嘻哈哈互相驚嚇,輕浮又聒噪。
簡直是恐怖電影裡年輕人即將遭遇殺人魔的場景。
墓園沒有圍牆,靜靜處在校園一角的外圍,微弱亮光下我勉強讀到個墓碑,上面刻著小天使的圖案,一九四幾年出生,兩三歲過世,是個孩子的墳墓,才意識到這裡真的是人家永眠之地。
深夜的墓園安靜得令人不安,手電筒怎麼照也照不太遠,盡頭永遠一片黑,偏偏人類天性懼怕眼前的未知,也愛自己嚇自己,最後這群變得很驚慌的年輕人在墓碑間狹窄的泥土路上擠成一團。我一路不停地踩到不知是誰的墳頭,同學在一旁歇斯底里地抱頭,指著我說:「天啊!有人一直在跟墳墓鞠躬說對不起。」
另一年的萬聖節,跟朋友約在三藩市Market Street見識一下扮裝大遊行。
顯然很多人跟我一樣,都擠在市中心想目睹一年一度最華麗的夜晚。戴消防安全帽著消防褲卻打赤膊的四個男人,上身因為塗了油而閃閃發亮,握著同一條消防水管在人群裡奔跑,高喊大家讓路,他們要去救火。人潮自動摩西分海,夾雜笑聲,順便欣賞他們精壯的身材。精心打扮的變裝皇后高大優雅,妝容精緻,穿著不知道幾吋的高跟鞋,像選美一樣,搖曳生姿,一路與人們揮手致意。我也頭一次見識到褲子屁股處挖空的皮衣族,有點不知道眼睛該擺哪裡,但他們根本不以為意。
然後我碰到另一個朋友,他扮成貓女,裝了假胸,舉手投足十足像貓一樣,風情萬種,當下我知道,他終於能做自己,難怪那麼開心。
萬聖節當然也可以非常商業化。
連續好幾年,我付門票錢去夜晚變身成鬼城的史奴比樂園,給一堆身上潑滿血漿拿著電鋸的臨時演員嚇;或是排長龍買票進入鬧鬼的瑪麗皇后號,卻沒有看到傳說中一直找人陪她玩的小女孩。
搬離北美前十月下旬的深夜,我開著二手小跑車,在5號州際公路上,由洛杉磯前往三藩市找朋友,大概也是要過萬聖節。
與海線101號公路不同,5號走內陸,沒有壯麗的海景,路程較短,至於經過哪些地方,印象不深刻,因為我總是開夜車,避開陽光與車潮,只能從車燈掃過處看到草、丘陵、大卡車、大塊岩石,可能還有仙人掌。印象最深的一個路段,大概是經過牧場,黑暗中只聞到一股濃濃牛糞味,久久不散。
過了那段之後,大老遠就望見路旁有團在動的光,也不以為意,只當是什麼深夜緊急維修,便繼續往前開,越開越覺得怪,因為我的眼角一直感受到那團光的存在。
原來它趕上來了,有時超過我,很亮,卻不刺眼,有時在雜草間上下穿梭,時不時停頓,再一溜煙竄走。我一直問自己那到底是什麼,可是沒有答案。放慢車速嘗試看清楚那團光到底有多少盞燈,卻數不出來。那些小光束並不射往同一方向,而是射向四面八方,到處亂飄,感覺很忙,極似六零年代迪斯可舞廳天花板裝的鏡球。
觀察前面幾台車,他們也許覺得詭異,踩了油門拼命向前衝。
不久,那團光從路邊急促拉上夜空,用轟炸機丟炸彈的姿勢,掉頭衝往我們這排車子。從車頂低空掠過時,大放光明有如白晝,比之前的它亮一百倍。
我無法不聯想到科幻電影裡連人帶車被UFO吸走的畫面。
望一望照後鏡,小飛行器跟了上來,漸漸與我平行。
趕緊搖下車窗,一心以為會聽到很大的引擎聲,但除了自己的車子和呼呼的風聲,什麼也沒有。像蜂鳥一樣它忽地快速前進,下一秒急煞靜止懸浮著,彷彿在等我跟上,又像在窺探著什麼。
實在想不出什麼飛行器會那樣飛,耐不住好奇,索性停到路肩熄火閃燈開窗盯著看。
它也停下了,徘徊在車窗旁的雜草堆裡,帶點頑皮。
那個年代沒有手機,沒有直播,也沒帶相機!我想好好記住那團光的樣子,卻連它是圓是扁也看不出。此刻吹起大風,它定格於如越戰電影直升機降落時騰湧的綠野波浪,我默默看了幾分鐘,並未感受到威脅,也不覺害怕,但總不能看一整晚。
搖上車窗離開,一碰到交流道就下,轉進加油站,站在禮品區假裝挑明信片,想觀察一下有沒有人正討論著跟我一樣的奇遇。
終究還是沒有。
說不定其他人嚇得直踩油門老早不知飆到哪一州;說不定他們被吸去外太空了只是我沒看見。說不定我渾然不覺被吸走做實驗的是我。
進三藩市時天已微亮,開在Bay Bridge上遙望清晨的海,現實感才一點一點滲入我的腦袋,心想以後講這個故事一定沒人要信。
我常常想起發生「奇遇」的那晚,往返三藩市那麼多次,從不擔心半路拋錨也不害怕在荒郊野外碰到什麼奇怪的人。兩千零幾年的時候,我還跟朋友提過希望能去美國來趟66號公路之旅,一路自駕,現在恐怕不敢;可能世界已不若以往單純,或許該這麼講,我失去了年輕時才有的「憨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