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隱地的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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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王鼎鈞 插圖/國泰

這些年,長篇小說越寫越長,短篇小說越寫越短。在五十年代,大家對短篇小說的認識是三萬字,到了七十年代,大家對極短篇的期待只有一千五百字。這個新興的體裁,起初叫小小說,掌上小說,微型小說,袖珍小說,後來稱為極短篇,超短篇,一分鐘小說,甚至出現「一行小說」,「一字小說」。工藝之事,大原則是盡其所長,並以己之長,攻人之短。長篇小說的長處在「長」,短篇小說的長處在「短」,那麼一個越寫越長,一個越寫越短,也就是小說作家勇猛精進的表現了。

在台北,出版家隱地極力提倡並力行「極短篇」,從這篇「夜襲」可以一窺他的特色。小說所寫的那天晚上,人物的全家外出給老太太拜壽,碰上台北市的房客「抗議房租漲價,露宿示威」。群眾集結也是一道風景,其中形形色色隱地先生全部予以割捨,小說人物想到群眾示威照例影響公共交通,趕快叫車回家。極短篇之所以能短,正是因為勇敢的刪去了許多描述和議論,趕快堆高了情節。

「夜襲」的一家人物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發現門鎖已被撬開,家中的現金和首飾都不見了,「而最令人傷心的是:小偷也偷去了我們藏在書架後面二十年的破袋子,這個毫不起眼的破袋子裏裝的是我們二十年來的歷史、經驗以及紀憶。」換言之,都是珍貴的紀念品,極短篇之所以能短,正是因為並沒有交代那些失物的來歷,讓失主沉湎在回憶裡。小說也省略了屋主的心情變化,例如看見租房子住的人示威,也曾慶幸自己有房子,可是房子是什麼!房子不過是你把小偷要拿的東西放在一起,給他方便!書架上,舊書後面,灰塵下面,一個破舊的小口袋,屋主人自以為那裡絕對安全,忘了小偷也是一門專業,有祕笈代代傳承,小偷知道屋主怎樣防盜,字紙簍裡,書架後面,床墊底下,沙發背後,他們不會放過。小說作者只把情節推進到頂點,這些話一字不提。

這是極短篇,寫到這裡,論篇幅該結束了,我們不妨合起書本想一想如何結束。夜深了,人也實在疲乏了,上床吧,明天再到警察局報案。或者上了床,睡不著,打開床頭櫃,拿起安眠藥,只見空瓶子,索性不睡了,寫極短篇。或者上了床,睡著了,夜得一夢,那一袋紀念品並沒有被偷,只是自己忘記放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都配不上「極短」。

趕快打開小說看最後一段:

「晚上睡不著,輾轉難眠,眼看已是午夜三點,我和太太只好一人一粒安眠藥,吞食的時候,頗像演出一場殉情記。」

誰也沒想到小說最後三個字是「殉情記」,吃一顆安眠藥怎麼殉情連結?現在什麼都有人研究,研究者說,人在吃安眠藥的時候多半有一種衝動,」如果我多吃幾粒?……」當然,大多數服藥者只是一念生滅,也有極少數服藥者真的這麼幹了,這些「服藥過量」的人並非出於需要睡眠,而是和他的生命作了一次遊戲。我在此處猝然與「殉情」二字相遇,有身體上某一個敏感的部位被擊中了的感覺,這種感覺或可稱之為點穴,寫極短篇就是出手點穴。正好這篇小說的題目是「夜襲」,群眾露宿示威是對台北市長的突襲,盜賊入室行竊是對家庭的突襲,「殉情記」一詞是對讀者的突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