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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美園
她以刀的後角在筍殼斜劃一線的同時,持筍頭的手往左一扭,筍的稚嫩到年老層層分明,一生盡皆現形;筍殼瞬間脫離,她順勢以刀面將筍殼往腰前地板刮落,才兩秒鐘,已俐落地剝好一支筍,處理好檯面;再拿起一支,再剝,再拿,才十點多,她已雙腳被成堆筍殼包圍,找錢給客人時還得刻意微微探身伸長手臂,在寬度兩公尺不到的狹長窄攤前。
端午前後,綠竹筍勃發上市了,賣筍阿嬤又開始忙碌,我總愛買上幾支,滿足口腹,也懷想舊時光。筍,對我來說意義非凡。竹山,顧名思義,竹之鄉,是我成長的地方。有筍才有竹,竹之鄉當然也是筍之鄉。吃當季吃當地理所當然,食筍是與成長並進的,青梅竹馬一般。而我們的吃相是很大器的,成鍋煮熟,添它整碗當飯吃是自然不過的事。雖然大人總說筍一次吃太多傷胃,但我的胃好似天生和筍有緣,從未因貪食而鬧不舒服。
阿嬤七十歲了,從四月至十月,日日賣著兒子清晨從直潭壩附近的自家筍園採挖、產地直送的鮮甜,去殼煮湯或帶殼蒸熟做成沙拉筍都美味。
「你賣筍仔賣幾年矣?」
「賣幾年喔?足濟年囉,我家己嘛毋知幾年矣,袂記得矣。」
「一工賣偌濟筍仔?」
「一百斤左右。」
「逐工價數無仝,按怎決定今仔日一斤賣偌濟,明仔載賣偌濟?……」在等筍時問東問西,從老人身上挖筍般挖掘一些我不懂的生意眉角與故事,阿嬤總笑著回應我。
忽而記起一張憂愁的臉。
一個週日,走過古道,喘吁吁中見一阿嬤蹲踞小岔路口,身旁幾包分裝好的新筍,一些地瓜葉與小黃瓜。我經過時她抬起頭來跟我道「早」,但笑容明顯藏著憂愁。
「這筍仔一包偌濟錢?」
「兩百箍。」我拎起一包,請她切去筍尖,付了錢,看著該已逾七十歲了的身姿,不禁試探地問:「今仔日母親節咧,無歇睏?無叫囡仔來鬥賣?」
「歇睏就免食飯矣,我趁我家己吃咧,阮囝攏毋鬥做。」
「按呢喔,毋過種筍仔愛崁塗,閣愛挖,真忝咧。」
「嘿啊,但是伊都攏毋鬥做,干焦欲鬥薅草爾。」無奈刻在老人家臉上,不若市場的賣筍阿嬤,那笑容是看不出憂愁的,是歡喜做的,一樣賣筍兩樣情,我不忍心再問下去,點點頭就離開了。
五月起野薑花漸吐芬芳,市場的賣筍阿嬤便也兼賣起花來。而我,依舊是她的客人。野薑花,對我來說也是意義非凡。鄉居時期,野花緊貼嬉鬧的童年,但我們多半關注飛舞其間的蝶蹤,唯有野薑花是唯一青睞的瓶花,樸拙的風雅。我們總在農忙返家路上割下大把馨香,而它們也是北居幾十年後的我最常也最心甘情願掏錢買下的花。
「這花敢家己種的?」
「這毋免種,阮做穡的田邊滿滿是。」我腦中浮現田野圳邊開滿野薑花景象,想起「毋免種就有」的風景曾是我熟悉的,卻是如今渠堤土埂被水泥取代的我村已然消失,爬山時才偶爾得見的景致。
筍,以冬筍價最昂,但我問為何不曾見阿嬤賣冬筍,阿嬤說因北部太冷了,不利冬筍生長,所以沒種。住在筍之鄉,冬筍價格並未因此較親民,得家中有貴客才有。但每個農曆年,圍爐的桌上一定有鍋加了乾魷魚排骨青蒜段的冬筍鍋,那是父親的堅持。
身為家庭主婦,雖日日烹煮,但可能因十歲就站在大灶前煮一家子吃食,太早學習的結果吧,我對烹飪其實沒興趣,總是想法子去繁就簡;煮一鍋筍湯,因此成了我偷懶的渠道之一——藉著煮筍得「有點油才好吃」之機,在鍋中加條五花肉同煮,肉熟了先撈起,留筍續煮,筍湯與白斬肉在忙他事之餘已可上桌。於是,我又來到阿嬤的攤前。然而,卻不見她。幾經探詢才聽其他攤主說晚輩不希望老母親繼續再賣,已收攤一陣子了。
這些年,看阿嬤剝筍賣筍,向她買筍買花,談笑中經常因此回到鄉居時。如今,站在連接舊時光的斷橋前,我些許失望,卻也為她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