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個人,在西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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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育靖 圖/林信義

西門町

醫學院畢業後,我進入一段工作穩定而情感漂浮的時光。那幾年,常一個人行動。

一個人去游泳,只游自由式,私人泳池門票不便宜,不游上兩千公尺不划算,有天在那裡遇到一位前輩熱心指導我划手踢腿姿勢,果然泳技更上層樓,他說他從前是國手,我真有幸;幾年後私人泳池關閉,不久附近開設公立泳池,我又常一個人上班前去晨泳。一個人逛百貨公司,大半逛服飾區,櫃姐嘴甜,總能鼓吹我買下過多的衣裝,心靈無依的時分,特別仰賴物質填補。一個人上書店,雖從不覺得書買太多,但重量確是高過負荷的,我雙手各提兩袋書走走停停,回到家,紙袋提把在手心深深嵌了痕,久久不消。派駐台東看診那個月,租了機車,下診便一個人到處晃,嘗遍旅遊指南介紹的小吃:寶桑圓仔冰、林家臭豆腐、卑南豬血湯……,還一路從市區騎到知本泡溫泉。

而我最喜歡的是,沒有班的日子,一個人到西門町真善美劇院看早場電影。因為可以盡情地哭。或許我並不真正貪戀「電影」這項娛樂,我渴望的只是有個空間洗刷一個人的孤寂。真善美的早場,觀眾通常不多,前後左右都空了好幾位,很安靜,很安全,只要帶夠衛生紙,便一切完美。真善美上映的電影,經常是小眾的,小地方的小故事,卻深深撼動我,有回看伊朗的電影,一個字也聽不懂,卻因此一絲一毫不被言語綁架,純然活在主角與配角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裡,離開電影院重返人群中還揣著幽微的抽痛,抽痛中又有救贖。我很容易受電影片名的蠱惑,只要出現「天堂」、「天使」、「孩子」、「星星」,便毫不考慮的買票。二十多年過去,內容演些什麼我幾乎都忘了,但我記得我的眼淚,以及她們收容我的恩情。

真善美是我對西門町唯一的眷戀。

父親畫筆下1968年的西門町,顯然與我的經歷不同。青春洋溢、熱情煩囂,他剛從純樸的嘉義北上,定然衝擊不小。他和同伴一道嗎?他迫不及待投入嶄新生活嗎?他興奮嗎?或是惶恐?……我沒有問過,但在圖畫裡,我見到他一個人的摸索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