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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珡部首的琴與瑟
文/蕭蕭 圖/江金榮
琴瑟之好、琴瑟之歡、琴瑟之樂,琴瑟和鳴、琴瑟和好、琴瑟和同、琴瑟和調,琴瑟靜好、琴瑟甚篤,從《詩.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開始,這些詞語陸續被創製出來,聽起來有一種舒服的感覺,充滿了喜慶和祝賀之忱。
審視琴與瑟這兩個字,好像註定在一起,上半部的形都是兩片玉的「玨」,下半部各自取了不同的聲音符號。形相同,聲相異,這樣的孿生樂器會有相同的命運嗎?
受到琴瑟和鳴的成語影響,我曾經很「白目」的請教琴人:誰是與你搭配的瑟家?他沒有具體的答案回應我,好在也沒有給我「白眼」。
我們都不認為單木可以成林,總喜歡抓對成雙,貼春聯似的,好像天下事都有相應的上聯或下聯,字數會相等喔,平仄會相反呦。「晚照」對「晴空」那樣,總以為「宿鳥」就是等著對「鳴蟲」,「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就會有「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你呼我諾。
就像文字學者告訴我們的,「六書」裡的「象形、指事」是「造字法」,這類字的字畫不能拆開,或者說拆開後有些形體不成「字」,但他們也會說,「象形」的「形」是具體的,「指事」的「事」卻抽象了一些需要心領神會。「會意、形聲」是「組字法」,字畫可以拆開、拆開後各自能獨立顯意,其中一部分足以辨識為「聲符」,那就是形聲字,沒有聲符存在的就是會意字,會是合的意思,合而得其意。會意需要眼力,形聲卻要添加一點聽力。
比較少提到的「轉注、假借」,是「用字法」,跟字的音、義有關,許慎定義「轉注」是「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舉「考」、「老」為例。「建類一首」,是指兩字同屬一個部首,如「老」、「考」兩字部首都屬「老部」。「同意相受」是指這兩個部首相同的字可以相互解釋,「老」和「考」都在十九皓、上聲,《說文解字》註解時說:「老,考也」,「考,老也」,相互為訓。所以,兩個轉注字之間,字形上、部首相同,字音上、聲韻相近,字義上、意義相通。這樣的用字法,同一個意思卻會有幾種不同的寫法,「異字而同義」,「一義而數文」,字會持續增加。這同時,相對的「假借」法,卻是藉著相近的聲音「同字而異義」,「一文而數義」,如「要」原是「人體」腰部的腰,假借為重要的要,才又加了「月」字旁的「腰」還給了擬人的柳腰、蜂腰。「云」原是「天體」的雲的象形字,假借為人云亦云的言說義,後來又多加「雨」字頭,形成新的「雲」還給天上的雲。
《說文解字.敘》說:「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我們會受轉注「考、老」的影響:「老,考也」,「考,老也」,以為「令、長」也就直接假借了,其實是「縣令」的「令」借了「命令」 的「令」,「縣長」的「長」借了「長短」 的「長」,這其間不免有發號施令、採眾人之長的意義聯想。
雖然我們不是文字學專家,但我想的是,通過轉注與假借的用字思維,去伸延「琴」「瑟」的文字史發展、倫理學繫連、文學美的飛翔……
「琴」字不見有轉注孳乳的字體,但《說文解字》的琴字有兩種寫法,就是在「玨」字下有「人」、「金」二體,稱為「重文」,我覺得「重文」可以是「轉注」的「異字同義」、「一義數文」的延伸說法。「玨」+「人」是「人抱古琴在胸腹之間」;「玨」+「金」則是「人抱古琴而能發出金石聲」。這樣的字的馳想可以為古「琴」帶來更多鑑賞的樂趣。
現代辭書「琴」「瑟」置於「玉」部,早期許慎卻特別歸之於「珡之屬」,把「珡」、「瑟」標誌出來,獨立於眾玉之外,自成一部,而且在眾多「琴」的不同寫法裡,揀選的是有「人」的「党」。這讓我想起中央研究院院士曾永義(1941-2022)號召友朋組成的「酒党」,不用一般政黨的「黨」字,強調「酒党」是尚人不尚黑的「党」。若是,許慎的「珡」也是重「人」不重「金」啊!
姓許名慎,字叔重的「字聖」,真是這樣說的:「珡,禁也。」段玉裁加碼引《白虎通》:「琴,禁也,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琴」字的取義,許著、段注都採用同音為訓的「禁」字,是站在「人心」的立場,不是從「金聲」的音樂性,僅僅側耳就做了決定。
宋代田芝翁《太古遺音》說:「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認為撫琴者本身「正」,才可以平和聽者之心,這正是「樂」的本質,音樂最基本的訴求。這種遺音繼續強調「琴有五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對俗子不彈,市廛不彈,疾風暴雨不彈。「彈琴有十戒」:頭不可不正,坐不可不端,容不可不肅,足不可不齊,耳不可亂聽,目不可斜視,手不可不潔,指不可不堅,調不可不知,曲不可不終。這種禁戒之說,其他琴書、琴教都有相類近的要求,所以,大環境來說,彈琴時忌大寒、忌大暑、忌大風、忌大雨、忌迅雷、忌大雪,異常的天象容易讓人心神不寧,擔驚受怕,琴音也就無法曠遠渺渺而入深山空谷,清泠如天籟緩緩上升青空,或者悠長平和彷彿靜夜人聲。小狀況來看,聞喪事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淨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者不彈,這是對事、對琴、對人,更甚的是對自己的敬重,要讓自己的情緒定靜,不受俗事、俗務、俗人所干擾,思慮清平、空明,才能進入琴的境界,探得生命的奧秘,融入於琴音中享受月白風清的生命底蘊。
我記得茶人李阿利也常強調,心正,身正,持杯才會平正,新娘子那樣「坐乎正,得人疼」。
如是,「琴」的音應該接近於「金」、「今」、「人」、「禁」,前二字是單純模擬「琴」音,「人」與「禁」則有模擬聲音又兼意義的雙重效果。
「瑟」也異路同趨,段玉裁的單字註解:「瑟,衿莊貌」,「瑟,絜鮮貌」,「瑟之言肅也」,琴瑟都在日常生活中束身脩心以提升美學境界。
孔子的時代鼓琴也鼓瑟,《論語》裡就記述兩次孔門弟子鼓瑟的評論,第一次是個性剛直,氣質稍嫌莽進的子路,沒有瑟聲的描繪,只有孔子的斷語:「仲由(子路之名)的瑟聲粗率、躁進,不應該出現在我門下啊?」這種老師的口吻其實也接近剛學會拉小提琴的沙澀聲,後來孔子緩和了、親切了,有了一絲讚許:「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指出音樂的素養一階比一階提升境界,和悅才是最後的素養展現。《論語.先進》這樣紀錄,《說苑.修文》、《孔子家語.辯樂》也有相同的報導。
同樣是瑟,曾皙的境界顯然就不同於子路,同樣在〈先進〉篇,記錄孔子誘導弟子談說自己志向的那一章,師生相互問答時,曾皙在旁鼓瑟,清幽伴奏,最後點到曾皙:「曾皙,你的志向如何?」曾皙鼓瑟的聲音慢慢輕緩下來,最後一聲「鏗然」響亮,他將瑟稍微推前,方便站起身來回老師的話,他說:「跟剛剛三位同學說的,不甚相同。」孔子說:「沒什麼關係啊?也不過是各自談談自己未來的心願。」曾皙說:「我想的是︰晚春時節,春服裁製完成,大家穿著舒適的春裝,行過冠禮的二十歲朋友五、六位,童心未泯的純真孩童六、七個,大夥兒在沂水裡戲水,在舞雩台上納涼乘風,吟吟詩,唱唱曲子,享受大自然,然後歡歡喜喜各自回家去。」孔子當場按讚:「我也推許曾點這種懷抱啊!」宋朝理學大師朱熹認為曾點之學,就是「人欲盡處,天理流行。」「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
「禮、節民心,樂、和民聲。」唯樂不可以為偽的天理流行,是孔門裡以琴瑟為媒介,心與天通的心靈養成教育。
外在整肅儀容,內在調息脩心,「鮮」、「肅」、「衿」,所以正心、正身,正己、正人,沿著六書裡假借的語音,深化了「琴」「瑟」和鳴、重人重心的真正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