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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拉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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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米
你知道你的話不是口誤?
那天你說要一點半來,「師傅會來,我也會跟著到」。
我沒有忘記你這麼說。所以一點沒想到你會有變。更沒想到的是,接完電話沒多久,時間就變了。真的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短。不到一分鐘。手機沒放回桌上人沒移動走到門口就聽到老婆在門外大聲地說,你一點來。
我按儲存藏起螢幕上文字,在幽幽的某個空間深處,寄給自己一封夾檔,深怕轉瞬間思路相續不上。接著收起尚正起伏的一張臉,走過一扇小窗,絲毫沒有質疑或整理先前約定的心思。
人家是口誤。老婆說。
「她剛剛完全沒有意識到她說的是甚麼時間。」我說,「因為是那麼的順口。」否則你一定會再打電話來更正。當然是對我。也就是說,你內心深處瞥見的是一點半,一直都是一點半。口中說的,並不上心。
時間不是時間,在內心深處,不在腦,也不在口。
那是新產品的事。
我要的是拉簾。店裏頭全是窗簾,捲簾布簾百摺簾調光簾,甚麼樣式都有,就是沒有我要的。我在其他店裡找到,希望你能跨店合作,全程負責組裝及核銷。你研究了幾天,又多方找人商議,還是要我自行處理。
我也沒想到,會等了足足一年。
只是信口問了一下,就決定要了。這樣的堅信,不知從哪裡來。只能說,你的團隊仍令我感念——用時間成全子女們的孝心。
「如果你不介意價錢的話……」你說:「還不是量產的……」
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會勘了許多次。在樓梯口做一幢,在客廳與餐廳間也做一幢。你一聽價錢,直說嚇死人。說了好多次。說得好快,好像不是從腦中發出。
我開始想像,我的生命旅程,被有一根桿子的拉簾拉到了這裡,隔出了另一個空間,天南地北,景況迥異。一邊是工作,一邊是休憩,一邊是白天,一邊是黑夜。有的時候相互滲透,有的時候彼此無涉。有時披上煥然的梳扮,有時卸除許久的妝容,在光亮或黝黑的角落裡,等待一天的開始,或完結。這個拉簾,是一個分界。是輪迴。是重生。
有時會想,我小小的靈魂,究竟在哪一邊?是正在外頭遊蕩嗎?我小小的靈魂,是否與更大的自己相遇?在另一個國度,留下了這個界痕。這是何等的神奇。抑或天機?
線性思維的社會,人只有這個身體,這個世界,而應運而生的產品,也多只有一個方向。在一個時間裡,由東向西,由南到北,或順時針,或逆時鐘,從來都不同時發生,從來都在一個時向。
長久以來,我安靜地等待,等待一個開始的結束,然後進行一個結束的開始。在每一個開始與結束之間的輪替中,有時是措手不及的反射,有時是無時無盡的枯坐,更多的是不得不然的應求。久而久之,靈魂便也逐漸疲累,像皮球。時間到,彈起,然後,落地。我那在外遊蕩的靈魂,像一窗窗簾幕,拉開了,闔上了,迷蹤了,錯過了。
而那個新開發出來的拉簾,可以同時推拉與旋轉。好似急著趕路的旅人,發現了什麼異樣──在人來人往之中,突然注意到身邊走著的一個人,是自己──原來我不是只能往前奔跑,還可以往上跳躍。可惜的是,他跟你一樣,仍舊跑著相同的方向。
所以雖然是新品,仍舊留下一個像過往的一樣的小小空間,在開始的地方,或者結束的時刻。因為它們同向。
師傅依約一點來。而你,一點半到。你說抱歉,出發前,你家的貓(掃地機)玩(捲)起了一堆線球;訂製前,忘了告知拉簾會有這樣的問題。
你的道歉,是因洩漏先機?在一處人跡罕至的原始山林裏,你與另一個真實的自己的真實相遇。那個自己,從另一側閒適地走來,看見了你正幽幽地在整理毛球。然而這一刻,對於現實的你的一種理智上的衝突與情感上的糾葛,卻是無論如何都上不了檯面,不管怎樣都不願相信可以這樣整理頭緒。好比有些話你一下子就說出口,有時費了好大功夫卻說不出半個字。有時知道自己要做甚麼,做著做著卻偏了樣。有時不知自己要做甚麼,做著做著卻浮現了形。
相反,有時能成就圓滿。拉簾的第一片與最後一片,一旦旋轉的方向相反,空隙就會被消失。
你說帶回去研究。申請專利時不會忘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