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粼粼珍妮
襁褓時享受過在爸媽懷中帶安撫性質的搖晃,雙腳落地能自己決定方向和去處後,不存在控制權的被動晃感反成一種負擔,不預期的角度力度,尤其超越刺激臨界點的更不受歡迎。
清明節前一天早上,有生產力的人都出門後,地板突然被抬升再放下,前後數回,這種以上下震動為起手式的震法跟九二一太像,給人不祥預感。接下來世界只剩下震動搖晃這件事,我全神貫注平衡,反射性伸出一隻手抵住身旁櫃子,為穩定自己不受控的搖擺,也防止它失控向我撲來,這種依存關係只有我和它懂。
不知過了多久,總之在屋子垮掉之前,地牛終於找到舒適臥位。
「媽,衣櫃倒了。」自顧不暇時自私竟從潘朵拉的盒子滑出,我居然忘記么兒仍在臥室。起身前往查看時才發現,腳邊倒了台電風扇,兩只衣櫃倒在床上,書櫃趴在地上,櫃裡櫃外東西撒滿地。牆上兩幅掛得近的畫互卡著,保留搖晃時的動感,像空中飛人拋接瞬間,在一片狼藉中脫穎而出博得我的苦笑。么兒閃過倒下的衣櫃及衣櫃仆街前毫不留情噴出的幾個衣架,讓我的內疚感不必無限蔓延。
拍了幾張災情照放家庭群組,之後便著手清理掉落物品。民生問題很重要,起碼得先把廚房及浴室稍微收拾一下,才能吃早餐和上廁所吧。鏡台上的漱口用瓷杯雙雙跳入面盆,學傑克對蘿絲說的‘’You jump, I jump.‘’嗎?層板上的餐具桶一躍而下我沒意見,畢竟高處不勝寒,流理台下櫃的玻璃缽也跟著縱身一躍,換來粉身碎骨,我無言以對。
地牛扭動頻率沒那麼高時,拿梯子把困在臥室的么兒救援出來。在自家都需翻山越嶺,還有什麼事是不會發生的?
通往大門的地板鋪滿瘡痍雜物,吸塵器酒精瓶帳單零食……和充滿各式詭譎稜角隨時準備探索人類皮囊的碎玻璃,一條媲美海軍陸戰隊的天堂路已然形成。我邊撿拾邊歸位邊清掃碎玻璃,一步步前進像收復失地般。具易碎體質的玻璃瓶,是平日積攢的生活小物,現在沒任何猶豫直接回收,以免成為日後隱患。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算幸運,還能不斷起立蹲下練腿力,擔心著橫紋肌溶解症是否與我益發靠近;直接被驅逐出境的人只來得及打包無語然後凝望著蒼穹。
一番折騰後,天堂路被夷平,累得跟狗一樣的我這時只想原地吐舌喘息,再不追逐獵物。跨出家門,搭電梯下樓,走出社區,路上車輛呼嘯,行人沒有欲斷魂的,一切如常,原來世界並沒有崩塌。只是十八層樓的高度差一點成為天堂和人間的距離而已。
我的心馱著一屋子雜亂,始終追不上家人腳步,到餐館、到旅店仍卸不下這份沈重。吃只為了果腹,味覺暫時被邊緣化,囫圇吞食也是前行,我必須吃。旅店的床柔軟舒適,一個人陷入的體積與重量剛好,兩人就變成相互牽制,另一半翻身我嚇醒,我翻身另一半紅著眼瞪我,地震的餘韻擾得我們難以入夢。
翌日重回家屋,霸佔床鋪的衣櫃被重新屹立回原位之前,腎上腺素持續作用。家的框架從扭曲到擺正,好久不見的勤奮隨之逐漸鬆弛退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什麼,心不斷墜落重壓著胃,導致我毫無食欲。
情緒有時候是會被遞延的。記得父後到告別式我只哭了兩回。爸生前是慈濟慈誠,慈濟師兄姐到宅助念時,我與靈堂正中爸的遺像對望,昨日的血肉之軀,今日只剩一張紙,我淚兩行鼻涕兩串,想抹去昨日與今日的界線,師姐攔截我的眼淚,她說我的眼淚將是爸的羈絆。告別式中,慈濟幫爸拍攝的短片反覆播放,會動的影像代表著過去,回憶不會翻轉成現實,所以我又哭了。後事的安排及進行緊湊,忙碌中幾無罅隙安置悲傷。真正的悲傷在告別式後才正式展開。
清明連假結束,屋子空落落,少了一起承擔恐懼的人,空氣和液體在腸胃中擠壓翻攪流淌的聲音格外清晰;血脈依舊賁張,血管裡竄著餘悸猶存,鼓動我上下起伏,行走坐臥間都彷彿地牛又睡不安穩。
餘震不斷的日子,要馴服內心的恐懼巨獸並不容易,或許只能靜待潤物無聲的時間帶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