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石雕
要把石頭雕成獅子,難就難在要讓每一根線條,都會憤怒。在劍川,誰的手法,竟然讓一些石頭真的興奮起來。一些石頭,變成獅子,被分派到山上鎮守。有些石頭,成了避邪的門衛,老人被病魔盯梢,孩子尚在繈褓。有些石頭,修道成佛,然後又以馬羊老虎的身份,在民間管護。
一斧,讓石獅醉臥不起,枉廢了等閒春風,乾淨的明月;一鑿,竟又讓獅子衝動,劍川的每一座山,都有他們莽撞的進進出出。
我在民間的房屋牆基,遇見過最美的鳥,手藝之上,石頭輕易長成翅膀。還會有魚,而石頭則軟成靜止的小溪。
頭頂龍門,腳踩摩崖,就是一錘一鏨,給足獅子膽量。有時雕出陵墓棺槨,有時雕成宅第和宮殿。能把石頭當作軟軟的紙張,描繪人世,立體或平面,對於劍川的阿鵬而言,不過是打開窗子那樣簡單。
那些鑿、錘、釺都是世間最硬的工具。可雕高樓、廟宇,讓神上塔尖,心接地氣,卻很難令愛恨屈膝。
一錘下去,常常又會是隔山隔水,聚少離多。
木雕師
他粗糙的指尖,雕出鳳冠,鑿子淬火,粘上了神龍。
他雕楊柳,高舉輕放的斧頭下,春風潰散。他給大戶的門楣,雕上金鎖,防範月黑風高;再把民間的窗子,雕成和風進出的廊道。
一棵樹,可以吃透他所有的想法,他也在想,如何吃透一棵樹錦年與歲華。年輕時,夢被他做成浮雕,晚年,懷念被他鏤為鄉愁。
他把命運雕得五癆七傷,把一生雕得七零八落。指繞廟宇祠堂,恨鐵就能成鋼;不銹鋼工具,其實比狼毫還軟。
有些作品,嵌進山的筋骨,鏤空還是實線,都繞不開善良。有些作品,他嫁接喜鵲與梅花,再實的運筆,少不了中國山水的空靈與含蓄。
把吉祥雕進斗拱和門楣,再把如意鏤上龍頭與茶几。他讓豪宅八仙過海,也讓寒門風過留香。拿捏著鋼的七寸,讓木頭定型出世間最美的樣式。每一件作品,都有他的失眠與夢想。
每年他都要遠出,不管離家多遠,就是鄉愁最粗的一根血管。
滄源岩畫
突然感覺被拋到了空山,腳下是遺落的果核,人們把大山一座座喊醒。被雷劈過的大樹變得血肉模糊,吞金的落日頭重腳輕。
狩獵男子投出的鏢,仍在時光裡穿梭。涉水而來,先民的背影比黑夜孤獨。時代濃宿到了一塊石頭上。千年光陰,鍛打得比紙還軟。
牛哞,鳥語,狗吠,早已完成在岩石上的種植。究竟是誰,根植一個部落最早的炊煙?隱忍的筆墨,省了兒女情長。手持長矛的先祖,無需登記,便可以任何一尊神的面前住下來,然後,用獸皮,把自己與野獸區分開來。
石頭是那個時代最硬的工具,打制、磨礪,所產生的些微火星,足以讓一個部落卸下壓頂的大雪。赭紅色的線條,繪出祖先遮羞的衣袂。舞蹈的女人,向一塊石頭保證,賢良與堅貞。
沒有祠堂,一大片藍色的天空,就是先民們祈禱的神壇。
在石嘴山某條街上
燈火通明,我才發現,一條大街奪目的內容,是回我以微笑的那些陌生。有人針灸,有人歡會,其實幸福的生活,總有這樣的羅列和重複。
我在這裡做了三天的市民,買菜汲水,消費麵粉與羊肉,讀新鮮出爐的晚報。記憶裡的煤的味道,早被蘋果的香擠兌。
我去了離住處很近的圖書館,一座城市有許多明亮的窗子,照亮文字。乾淨的月色,像早被煉丹的爐子煮沸。突然看見,有人牽一匹瘦馬,卻馱著天空。像我父親一樣的男人,藏在一條小巷,吃嗆人的烈酒。我坐在臨街的位置,也要了一杯,這是我與石嘴山的交流。
先喝兩杯吧,他鄉遇上故知,這是唐詩裡慣用的手法,但我還是自己與自己客氣了一下。
歷史的影子早已模糊了,曠遠的方向,原初的一切早已落幕。
尕海湖邊的老人
你手裡的轉經筒,被風擦得有銀的光亮。我注意到風,總是把尕海湖的平靜弄破。湖碎了,天空依然完整。
那雙手,撫過琴,接受過祖母綠鑽戒,收留過孩子的委曲,扶起過倒伏的青稞。現在,這雙手只能扶著桑煙,忘記自己是尕海湖邊最美的公主。這麼大年紀,符合我對娘的想念。你變形的腰身,你比白髮還亂的皺紋。
轉動,你的世界,才靜得下來。你的孩子都離你而去,去哪裡,你並不特別清楚。有人才是故鄉,有神才叫遠方。
衣服已經很舊了,我真想舀起湖水,讓衣服上那些鹽粒,回到湖水裡。那頂氈帽,顯然堆積了過多的風雨,已辨不出顏色的方位。
你一生跟在羊後,跟在雪後,跟在貧窮後,最後是衰老與病痛,把你推到前面。
捧起湖水,你該看到自己年輕時的那抹高原紅了,你該看到,同樣把你捧在掌心的男人。
娘,去看管你大雪裡分娩的母羊吧,邪惡有神幫你盯緊。在你身後,適合想我母親,她不轉經筒,總是嘮叨,那些從她眼前越走越遠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