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大楠樹下 歲月悠悠
東京都文京區本鄉閒靜的巷道，有一株九層樓高的巨大楠樹，赫然矗立道旁，顯得非常突兀。
日本通稱的楠樹，即台灣的樟樹。這株本鄉的大楠樹，樹齡已經六百餘年，樹圍逾八點五公尺，樹根覆著青苔，常綠的枝葉卻還蓬勃生長，非常元氣。文京區將這株樹列為保護樹，不能移動或毀損，並經常派員維護修剪。
日本的國民作家司馬遼太郎(1923-1996)，曾經花二十餘年時間踏遍日本國內外，以獨特的視點記述各地方的歷史地理和風土人情，寫成四十三冊《街道紀行》大河巨著。系列書籍當中，第三十七冊即《本鄉界隈》。作家在本書曾用五頁篇幅，敘述本鄉的大楠樹。
司馬遼太郎記述大楠樹的立地，最初是江戶時代的武士甲斐庄喜右衛門的宅第。甲斐庄一族在日本戰國時代即投效德川家康。一六零三年德川家康平定戰國，建立江戶幕府入主東京。迭有戰功的甲斐庄一族隨侍上京，被賜居於本鄉。當時，大楠樹已經是一株兩百年巨樹了。
事實上，甲斐庄的祖先本姓「楠木」，是十四世紀日本南北朝時代著名的戰將楠木正成的後代。楠木正成一生效忠後醍醐天皇，戰功厥偉，推翻鎌倉幕府貢獻極大。最後，楠木正成敗給足利尊而自戕，卻受後人供奉為戰神。但是，在足利將軍主政的室町幕府時代，身為叛將之家，楠木正成的後代唯有隱姓埋名，此後改稱甲斐庄氏。
甲斐庄本姓楠木而遷居大楠樹下，只能說是天賜機緣。大楠樹下統治近三百年的江戶幕府，最終由盛而衰。一八六七年末代德川將軍被倒幕，改由明治天皇維新，建立近代日本。爾後，歷經大正初期的關東大震災，昭和時代激烈的戰禍和空襲，平成時代的東日本大地震，大楠樹都毫髮未傷，屹立不搖直到今天，不能不說是個歷史奇蹟。
明治維新之後，明治政府平反楠木正成的地位，將事蹟列入國定教科書，此後甲斐庄氏一族又改回姓「楠」。明治一代楠氏都保有大楠樹宅第，直到大正初期才售與他人。新屋主拆除原來的日式平房，改建西式的木造洋館。昭和後期，屋主中山弘二在退休之後，將洋館重新布置，開設名為「楠亭」的法式餐館。餐館格調高尚，遠近馳名。司馬遼太郎在撰寫《本鄉界隈》的開始和最後，曾經二度來楠亭用餐，以為紀念。
如今，大楠樹下的洋館又被拆除，改建十數層樓高的現代公寓。公寓底層也不再是「楠亭」，而是一間義大利餐館。初夏微風習習的午後，造訪大楠樹順道用餐。東京疫情尚未結束，餐館桌椅和侍者也極力保持社交距離。但是料理精緻，氣氛優雅，並不減損客人心情。看著窗外直入天際的巨大楠樹，在樹蔭光影之間進食，片刻也珍惜。
人間風物交錯層疊，時光源遠而去。唯有不變的大楠樹，悠悠俯瞰腳下眾生。誰也不知，它將來又如何記憶這一段新冠肺炎的人類疫病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