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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與父夜談

 ▉陳得勝
 在這漫漫長夜,面對您許久許久,不知如何與您交談,以前都是您先開口的,就著您的話交談下去,每每都相談甚歡,但今夜您卻悶不作聲,教我不知從何談起?
 好吧!就讓我起個頭談談我對您的觀感——您就像傳統的台灣長輩,嚴肅的外表卻包裹著一顆慈愛的心,望五之年才有我這個么兒的您,曾說這是老天給你的意外禮物,特別鍾愛,而當我進入少年時,您已步入老年了。
 記得小時候,每當黃昏您接我放學回家路過公園時,總是佇足良久,我覺得很奇怪,一向珍惜時間的您,為何無謂浪費時間,後來我才發覺,您是在注視公園那些帶著孩子打球、賽跑、運動的年輕爸爸,眼神盈溢羨慕、歉疚與感傷——年老的您已無這種體力陪我運動了。
 但是您給我的愛與關懷,比起那些年輕的父親有過之無不及,一直到我長大成人絲毫未減。有一年學校招生連夜改考卷,以致忘了打電話回家,晚上九點多校長過來告訴我:「剛剛你爸爸打電話來,說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回家?他很擔心。我告訴他放心,很快工作就結束,你馬上就可以回家了。」那年我都三十多歲了!校長拍拍我的肩膀說:「真羨慕你。」
 一陣風吹來,窗口風鈴叮噹響起。幾個月前一個有風無雨的夜晚,我們曾一起聆聽風鈴響聲,您應該還記得…當您拿出那個塵封已久、您稱「老朽」的風鈴,與我這些從國外旅遊買回來,您所謂的「有氣質」的風鈴掛在一起時,您竟天真愉悅地說:「我這個老朽的風鈴與你這些可愛、有氣質的風鈴掛在一起也顯得年輕多了,真好聽!嗯!風鈴還是要跟親人一起才會覺得好聽,自己一個人聽總覺得又吵雜又不安…」
 其實我們之間也並非毫無爭執,由於年紀的懸殊,價值觀、行事標準的差異衝突在所難免,我經常出國旅遊您就很不以為然。有一年春天利用連假要去日本賞櫻,您就正顏訓示我:「你春天要看櫻花:夏天要去海島;秋天想賞紅葉;冬天要看雪景…身為一位老師可以這麼悠閒嗎?雖然學校准你假、同事願意幫你代課,那是人家對你的溫情,但只是為了玩可以這麼麻煩人家嗎?」當然!最後讓步的總是您,從小就這樣,只因您不願意讓我失望。
 您的突然病倒讓我難以接受,住院一段時期,當您自知病情無望時堅持出院,希望在家渡過剩餘的一小段旅程。有一天你精神特別好,從我小時候一直談到現在,直到夕陽餘暉殘照窗口,我才悚然驚起——您是否也像這夕陽一樣即將消失?我勸你不要再講多睡一會兒,您眼角倏然流下淚水孱弱地說:「我怕一閉上眼再也睜不開了。」
 您眼光流眄床頭衣架上掛的那件外套對我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外套,謝謝你送給我。」其實這件外套是幾年前學校校慶送給我們老師的,質料很好,但我覺得款式有點老派才轉送給你,你卻欣喜異常,到處向人炫耀:「這是我小兒子送給我的。」如今外套還留存著您那「最父親的味道」,這味道對我來說太熟悉了!那是小時候在寒冷的冬夜,都是您先鑽進被窩暖好被才讓我睡的緣故。
 不知不覺天已矇矇亮,等一下就要將您的骨灰送入佛寺,真不願與您分別,還有好多未竟的話語擱淺在暢談的河岸,改天再划到佛寺與您長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