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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的一束遐思 —— 藝術與救贖
周天黎
藝術本來就是社會的時間產物,藝術家的營養也直接來自它們的生活現象,藝術的審美也每每被定格在引起歡悅或悲劇性的意境中。放眼蒼穹,浩渺的星河猶如轉輪般旋行不休。地球作為銀河系裏的一個粒子,相形之下小若微塵,但對於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居民而言,卻是龐大遼闊的,它給人類太多困惑糾結問題的同時,也給人類展現那麼多的美好:奇山、大川、藍天、白雲、彩虹、星辰,還有清風、明月,「耳聞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可悲的是人類在努力建設這顆已有45億年歷史的藍色星球的同時,常常忽視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關係,在不斷地破壞它。殊不知,地球實則是一艘大船,無論你在哪里鑿窟窿,最終都會產生聯動效應,讓巨輪傾覆,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生存環境失序的受害者。法國18世紀著名思想家、哲學家盧梭在1755年出版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一書中,已然指明人類遭遇的天災,往往不乏人禍的因素。中國民間也一直流傳著這樣的警句:「禍福無門,惟人自召。」世界著名的哲學家湯因比也曾發出鄭重警告:「今天,對人類的生存構成的威脅起因於我們人類自己,這是可恥的。而且,我們只要在精神上努力克服自我中心主義,明明有能力自救的,可卻偏偏不這樣做,這就越發可恥。」
仁者,意味著人格挺立;大仁者得乎天道,身與道俱,無分中外。記得愛因斯坦去世前幾天,在羅素宣導的《愛因斯坦羅素宣言》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時羅素邀集12位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要求擁有和正在發展核武的國家,承諾永不對人類使用核武器。這份宣言寫道: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有我們自己的感情傾向,但作為人類,我們認為解決爭端和矛盾,絕對不能啟動核武戰爭,所有的科學家都認識到核戰爭完全可能毀滅全人類。宣言最後呼籲:記住你們的人性而放棄吧!
我完全認同,這是人類上世紀最偉大的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宣言!這也是人類生和死的道白!歷史起伏的曲線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啟示,人類有一些價值共識甚至超越了國家、民族的邊界,要守望相助、同濟共舟的。偉大的藝術家和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往往也在於表達了人類共同的語言,這種精神張力是藝術技巧不能替代的。人類不能丟棄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基本的人性倫理,並要警惕科技與經濟的迅速發展同時帶來的損害人性的不良弊病。
剛踏入2020庚子年,冬寒彌地,驟然出現驚濤駭浪。生物單元的新冠病毒,幽靈般的瘟疫肆虐。最糟糕的噩夢使五洲黯然,死亡如影隨形。人世間的呼喊,以及相互隔膜猜忌的戈伐聲中,口水亂飛,魔饕卻來勢洶洶,屍堆橫陳,血淚斑斑,為禍之烈,令我驚悚:這不可一世的妖孽何以能來到人間肆虐橫行?從某種意義上說,以宇宙觀世,以哲學而論,人類其實還在童年時期。面對不可預知的、會對人類帶來沉重打擊甚至毀滅的因果,人類需要常常反思、學習、改錯,在一次次挫折中一步步得以成長。在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中,文化現象也會不斷地發生變化。然而對人文藝術家來說,逡巡於自己的命途,有一條原則不會改變,那就是,人文藝術家有責任和義務去承擔對人類命運進程中的時代思考與批判。一個藝術家如果具有宏觀的歷史視野與家國觀念,在精神、價值觀、和歷史感諸方面,就會充盈豐富的人文內涵,文理密察,觀天地玄黃,日月貞明,並努力變法,障百川而東之,為其藝術的高峰之路鋪墊起堅實的基石。
真正的全球性災難如今居然變得更容易想像,宛若荒謬,卻在眼前。一場場舉世隔離,一場場生死別離,蕭索木然,多少寄望歲月靜好的人,連歲月都沒有了。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和窒悶掙紮中的消失不該被悄無聲息地忘卻。上下觀古今,我們似乎正好站在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風口浪尖,以往讀過的書,學過的史,看過的名人名言……其重要性,可能都不及我們今天所處的事件。因為我們是至暗時刻的親身經歷者、見證者、受害者。我甚至想到了托比·奧德的著作《懸崖:生存危機與人類的未來》裏的一些章節。遠古洪荒時代是擔憂荒野吞沒原始人類,現在是野心勃勃的人類對地球不顧後果的過度開發,形成無窮之「欲」。各國政治領袖雖然多次聚會,意圖解決自然生態的惡化,效果卻並不顯著。
我們雖然可以誇張地欽定那些世俗之事,卻無法扭轉滾滾行進中的沉重的歷史車輪。今日世界的種種危機,實質都是思想的危機。思想某種意義上就是發現、是抗拒,是讓多數人不舒服的對人性本質和生活真實的揭露。歷史屢屢表明,人類在遭遇巨災劫難或震撼性大事件時,會產生社會心理的劇烈波動。踉踉蹌蹌的眾生劫裏,我們有幸活著,但是在全球的環境危機、能源危機、氣候危機、病毒危機、人道危機越來越嚴重的凸顯面前,卻很難避免憂慮焦躁,以及無可奈何的惘然。面對恐懼,又當以什麼樣的人生態度自處?怎樣去理解複雜的命題?悠悠蒼天,塵埃瀟瀟,我們何去何從?
儘管文明的進步非凡,有時,在雜蕪和遮蔽中辨別微弱的真相與因果是困難的,在樹木的成長,大地的低語,山川的哀鳴,海洋的咆哮,空中水氣的凝聚中,那古老的恐怖並沒有消失。聖人、哲學家、神學家、科學家們的警示一直存在。嚴峻的現實警告我們,今天的文明仍然帶著中世紀病毒的遺存,對於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我們還有太多的陌生。矇昧是阻礙科學和民主成為社會現實的重要原因,無知只會酬報無知,愚昧只會滋生愚昧,一個沒有思想的靈魂才會選擇與之同流合污。我們要提倡真實、誠實的人生哲學與社會哲學。反思、批判、警醒、往往是進步之力,可以祛謬除錯,挽救世道的墮落。人性的複雜,就是社會的複雜,人生的不幸有幸,造化的有情無情,蝴蝶效應,良莠混雜,也促使社會知性裂溝的擴大。理性和邏輯是我們在這個三教九流八仙過海、娛樂至死的世界行走時,最可肩靠的依憑。不能鼓吹人違背最基本的人性,掂量一下,尊重常識是最後的底線思維,相悖常識的人,終將受到懲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的善惡功過最終是能秤出重量的,無論如何,哪怕是智商短路,實事求是都是理當堅持的品格。許多事情,要把它放到時間的沙漏裏多沉澱些日子,才能驗證忠奸善惡。中國古代哲人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歲歲悔之,伯玉知非」,我們更需要的是生命的叩問,這樣才會讓自己看到心中哪一片被黑暗遮蓋的輪廓,以文明驅動行為。
當內在的人性比不上外在的產品,當靈魂的高貴比不上財富的華美,當物的價值上升伴隨著人的價值貶低,人與物的關係就處於顛倒狀態,不知所以然。面對2020人世間的大變局,如果不從哲學和思想邏輯的角度去思考,我們就無法在危難面前認識到事物的本質。並在情感的浪漫和悲情中、在渾濁的大氣霧霾裏,陷入茫然而不知所措,在困厄時難以以美啟真,從而去找到希望的曙光。社會如此,藝術如此,生命也如此。
我們應該懂得,精神阿Q和物欲奴隸都是文化鴉片的變異。摩肩接踵的人啊!不但要拯救肉身,同時,也要拯救蒙塵的靈魂!這場瘟疫在流光溢彩的時代發生絕非偶然,它讓我們切切實實看到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脆弱。古往今來,在東西方的歷史進程與文明展現的過程中,人們已經有過多次的短板與迷失的教訓。
我們應該反思,審美的激情可在?理想和信念可在?良知和道德原則可在?生命的神聖感可在?如果沒有記憶,多次走入同一條河流,災難也一定還會再次降臨,斫喪社會元氣。
我們應該明白,對物欲的放縱,只能顯示出精神的猥瑣,失卻理想的神韻。擁有再多的財富、擁有再大的權力,如果沒有敬畏和底線,依然會遭到可怕的咒詛和鞭打。
我們應該卑謙,人類總以為建造了通天塔,就可以為所欲為,嘰嘰喳喳地推推搡搡,吆三喝四,充斥著淺薄、混亂、骯髒、虛榮、蠻橫、腐敗,愚蠢地貪婪掠食,充墊奢華盛宴。甚至僭越自然規律,無視天地法則,拋棄道德自律,熱鬧於讓人醉生夢死的紙醉金迷。
人類文化對於瘟疫由來的描述,東西方文化不約而同,都將瘟疫的起因指向了敗壞的人心和人性的墮落。在西方,人們直接將瘟疫描繪成是「人背棄神」的結果;在東方,明末醫學家吳有性在其《溫疫論》中寫道:「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這場瘟疫無情地擊潰了人類的傲慢,亂哄哄的悲涼裏,讓許許多多人深感無知、無能和無助,如涸轍之鮒,狀態懵逼,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根據宇宙中的熵變原理,熵值如果失去規律突然地高升,則越發不穩定。自以為是、輕視大自然法則的人們在惶然中突然間陷入了大自然變異病毒的兇狠襲擊反噬,就連淨土南極大陸都已被病毒感染,延至2021也不容樂觀,人類與病毒的這場較量,還遠遠沒有結束。然而,在人類世紀大瘟疫的苦難裏,在波譎雲詭又令人劌目怵心的混沌與痛感中,我們這一代藝術家其實正衍接著歷史的波瀾壯闊。真正偉大不朽的文化藝術往往不是誕生於歡愉的創作衝動,而是誕生於對人和人民的苦難及其災難深重命運的深刻思考、情緒的驚濤拍岸。儘管個體生命的尺度往往不足丈量歷史的變遷,但稍有良知與作為者,也必然會被打上人文的印記。同時,在破執和感念裏也對诪張為幻保持著批判的距離,歲月沉浮,波瀾不驚,一時的名譽利祿又是那麼的可笑。我相信只有思想的自由才可以誕生真正的藝術和哲學。
人的思維能力是基於自體(肉身)的各種體驗所限止再產生,但進一步的意識可更具獨立性,且往往不會被人體所局限,並有認識自我(即人體和思想)的能力。社會上許多虛無主義和無信仰者,出於對人註定要死去的無奈,認為死亡是對人存在的滅絕,因此堵塞了通往永恆和神聖的出路,不知何謂「魂與靈」,也使得生命顯得無根無據。而真正的藝術使者,卻卻以藝術之叩問,追尋生命的意義與永恆,這才是一切人類藝術的精神源點。其所表達的就如但丁的《神曲》所呈現,經過墮落、淪喪、地獄、淨界和天堂,講的是人類古往今來最偉大的故事,人的精神歷程,心靈的淨化,道德的尊嚴和人格在信仰中的昇華,那又何其不是一種元泱之涅。如此,人類最終會和宇宙的平行匯合,重新進入到穩定的狀態。
藝術家需要有一個熱氣騰騰的靈魂,在這個浮泛不安的年代,藝術家要做最好的人。體制內外的藝術家都有自己的命運底色,卻都可以調成自己的豐富色彩,好的藝術要去喚醒人性中善良的一面,為更多人燃起信念的火種。在呼吸困難的日子裏,我們要繼續保持清醒思考的能力,只有思考,才能在困境中抽離悲傷、感知生命的途徑,蘊蓄起深沉、博大、曠遠哲思的佐證。我知道,人是社會性的,海嘯來臨時,每一朵浪花都不是無辜的,在任何一個壞的時間點都難以獨善其身。我的良心告訴我,太多的悲劇不許我只顧讚美,我看到了惡,也看到了很多的善,我欣喜地看到,在死亡的陰影裏,在命運的巨烈沉浮中,唯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才能唱起滄浪之歌響徹大地,穿越江河,讓人看到希望,懷抱信心。
光風霽月,敞向青天。我深深痛惜生命戛然中斷在抗疫沙場的醫護工作者,他們真誠、善良、智慧、才華、勇敢、熱情、浪漫、悲憫……,在抉擇大義面前沒有知吾不言,沒有知難不行。那平凡中彰顯的大愛是如此刻骨銘心!茱萸花飛歸何處?卻看花開年年時。大跡鑄定,大地傳薪,人走了,姓名在;軀體化了,靈魂在;業去了,志還在。江河鐫刻且不負,那湍急的追思已繪雕成大醫無疆的氣象峰巒!看到社會上許多人拼了命的去掙扎生存,還不忘在泥沼裏去尋找一絲光明,心存一份善意,對此,我只有肅然起敬!
希臘思想家亞裏士多德認為,「只有在悲劇中,靈魂才能得以洗禮和昇華」。一種沉重的悲壯充塞在我的內心,世情百態的民族滄桑中,一個民族不可喪失了是非,很多事情不應該輕忽地隨風而逝。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危機或許也是變革的契機,讓一個社會在人類福址和生態穩定上成就過去無法成就的大事。人們無論身在何處,無論信仰如何,當苦難與愛心碰撞,當大醫與醒悟結合,淚水才可澆灌出春天的花朵。我相信人類本然具有善——一種圓滿的生命智慧要求的體驗,也意味著我們喜愛這種圓滿的智慧性體驗獲取的追尋過程。所以,唯有愛,才能給精神一個支點,給心靈一個家園。唯有愛,才能摧毀一切黑暗,照亮景觀,和平的鴿子才會帶著橄欖枝回來。唯有愛,才能撕開心靈深處的藩籬,為世人和我們後代的共同未來構建起良好的人文願景。大家凝聚信仰的力量與堅強的意志,砥足並肩,憑風列陣,合力在磨難中救治這殘缺的世界。唯有愛,才是提挈人類通向救贖的唯一路徑!反之,人類存在的價值都將黯然失色!
古希臘哲學先驅恩培多克勒這樣說:「萬物元素因愛而聚合,形成物質生命;萬物元素因恨而分離,事物衰敗則死亡。」念茲在茲,作為一個藝術家,離不開心靈與社會串珠,傑出的藝術與自然人文、社會動態、時代變革之間始終有著微妙的交融。在人類精神指向的迷茫不知所措的時候,能以藝術負載人類精神自身審視的藝術家,才稱得上卓越的藝術家。我常常想,人間之所以值得,是因為我們相信善良,相信美好,相信有一種東西可以跨越生死一直存在,那就是愛——這應是人類終極性存在的形而上的一個認知。當我們學會用慈悲的方式對待所有生命的時候,自身才是一個真正的人。我們的詞語中要多些開放、自由、人性、自律、文明、正義、創新、高雅、寬容、友誼、憐憫、道德、信仰等等這樣的字眼。我們清楚地看到,中國文化藝術史和世界史上有許多文化藝術大師,都是以大愛的情懷,在精神荒蕪的歲月,用生命和靈魂譜寫出永恆的藝術之歌。如大文豪托爾斯泰,這位俄羅斯貴族滿懷大愛,溝壑縱橫的臉上蘊蓄慈祥,心中永遠裝著受苦受難的人,一生踐行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晚年更走出自己的舒適的大莊園,為了尋找良心的安寧作出殉道般的獻祭。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繪畫其實同理。思想、情感、價值、意欲等交織而成的精神世界是一個藝術家客觀存在的最主要部分。時代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特別在人們對災難、公共危機的感受日益明顯,焦慮感幾乎已經成為21世紀人類命運的逼仄陰影,對人的生存價值與尊嚴帶來損害的跌宕歲月之際。而這,對人文藝術家來說更難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因為創造引導社會前進的精神價值是人文藝術家的天職。與他類不同的是,人文藝術在「讓思維卓有成效、富有智慧」的藝術認智中,遠離庸俗和虛偽,自由的精神在更加寬廣高遠處遨遊,並把藝術家人生及所經歷的社會的各種現象,提到人性、人生意義、社會發展、歷史演變、人類生存與毀滅的高度來理解體會。我認為,不管以怎樣的歷史視角,不管身處怎樣的社會和文化的制度環境,對當代藝術家來說,這是人類進入到21世紀的超越一切中西技法的藝術源泉和藝術的北斗星標!這是人類命運在顫動的暗光中對所有藝術家們發出的神聖召喚!精神生活豐富的社會,才是一個文明先進的民族。可是任何國家都有文化垃圾,都有對人文文化中的思想性、拯救意識和批判精神的顛覆,在模糊了思想價值的日子裏,我期待更多的畫家走向具有人文思想的藝術家,而不是退縮為拙劣的畫工和手工匠。也因此,我對不少人把「匠人精神」這個概念用在藝術創作領域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覺得似乎在內涵上有悖於或模糊了藝術創作中不可輕減的獨立思考和自由精神。我擔心的是,藝術家的藝術創作如果沒有思想內涵,沒有精神高度,沒人文意境,沒有宗教感上的超越性,就只能在低層次的泥潭裏打滾,同行們也只會彼此拉低。
畫家與畫家的高低不同,很重要一點在於心靈體驗的深度、心靈感受的豐富性、心靈的表現力和意象再創造力,即以人的靈氣浸透自然(此之也謂才氣),在於創造性心靈對感悟了的客體所作的獨特藝術表達。無論中國畫還是西洋畫,無論什麼學派、觀念、形式及風格,縱觀其繪畫語言的發展演變,能被藝術史所銘記的,總是能夠走出狹義的繪畫傳統,總是伴隨著嚴峻的時代精神而轉化,總是伴隨著獨立思考和創造精神才有成就的。傑出和經典性的藝術作品,不只是出現在廟堂的展覽中,而總是走向社會,走向生活,並總會以飽蘊的人文內涵,去強烈表現與深刻反映時代的重中之重。所以,一位不同俗流的傑出人文藝術家,同時也要有足夠的勇氣去承受砭骨的朔風烈來催化自己的感性。面對震驚全人類的災難,初淺一視,會覺得藝術有時很難與現實的救助畫上等號,但是,這不代表人文藝術會在災難面前捉襟見肘。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每當霧霾彌漫之時,人文藝術總能在生命的極限追尋意義,釋放能量找回希望。這是因為在於人文藝術能拓展人類的精神邊界,在我們的身體不能去往廣闊世界的時光裏,讓思想的光芒和精神的靈性去雲遊遠方。
生活在今天這樣社會矛盾複雜、利益不斷地拷問著人性的現實社會裏,藝術家也是一個有著複雜動機的社會人,也有七情六欲,也難以無視身外之物不食人間煙火。劉禹錫詩云:「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在無可逃遁於天地之間,在追求靈魂寧靜的過程中,有道德激情,有精神追求;難免也會有機會主義,有自戀,有對聲名和藝術史地位的內心渴望;當然也還有著對苦難和拯救緊張關係的獨特理解……,等等。但是,有一點是決不能闕如的,那就是最基本的藝術良知。特別是那些具有一定名氣的藝術家和學者教授們,切不可成為狡獪追逐權利並從社會探囊取物的江洋大盜。而一切偉大藝術都必須融入道德感,融入宗教感,融入神聖性的資源。當崇高的人性以荒誕的狀態成長時,人文藝術家更需要借助藝術的美學想像,重建自己內心關於真善美的倫理秩序。
雖然已有過億人感染的大瘟疫的風險係數大到難以接受,我始終相信人類的內在心靈力量是巨大的,它關乎人的存在感和意義感的問題,更歸結到人類本身生存及發展前行的信心與信念。懷疑的時代,更需要信仰。托爾斯泰說得很好:「把死置諸腦後的生活,和時時刻刻都意識到人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生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人的生死不可逆,人的壽命,百多年而已,只有感悟生死,才能跨越時間和空間,觸及永恆的路。眼前,對於一位中國藝術家來說,赤誠、憂思、悲憫、激情和大愛,包括那份志士風骨,書生本色,君子情懷,聖賢氣象,都可以幫助他在藝術上催生創作出史詩性的作品。
興衰際遇,形格勢禁,世紀之殤裏的人們總是習慣於把視線集中在對宿命的追問,或者於忐忑之中尋求新的命運生機:2020可以重啟嗎?2020會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嗎?人類歷史所累積的經驗還無法作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對一個人文藝術家來說,不但應該對歷史的發展有著比一般藝術家更清醒的認識,而且還應該有著比一般藝術家更高的精神追求。偶然與必然的撞擊,精神與本能的決戰,流光溢彩,我看到了文明的掙紮,而少見文化的脈動;我祈盼的是「人類詩意地居住在地球上」的人文美學的崛起和人的靈魂於睥睨濁世中的蛻變。我相信經典的哲學往往是共時的,那才是具有啟迪意味的。我祈盼文化價值的凱旋。
本來期待這個不分國界、危及全人類的病毒能促使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休戚與共,彼此溫暖彼此扶持,促進合作而不是進一步分裂,現在看來這很可能只是一個良好的願望。《世界是平的》作者托馬斯•弗裏曼說:「這將會是兩個世界——新冠之前(Before Corona)的世界與新冠之後(After Corona)的世界。」嚴峻的防疫形勢將隨同人們經冬、越春,複又曆夏、入秋又跨年,生活實難,大道多歧。我思故我在,我在故我思,赤子情懷,庚子憂心,我不只一次的意識到,即使在新冠狀病毒大流行結束之後,那種危險可能即將降臨的感覺會持久地與這個時代的人相伴而行。可見,如果沒有篤定的生命信仰,人的存在又是多麼的惶惑。我常常想,從邏輯學說看一個民族的命運看什麼呢?它不是數學上的概念,也不是風水運程上的玄虛,以及冥冥中上蒼定下的天意與宿命,而是一個民族對於正義和趨勢的正確把握。我深深記得復旦大學的創始人,見證了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孫中山、袁世凱、蔣介石之當政百餘年中國的偉大教育家馬相伯,在臨死前的感言:「我是一條狗,叫了一百年,也沒有把中國叫醒。」
任何真正偉大的藝術創作,都有這樣一個哲學前提:即具有豐富深邃的思想與精神指向性。我明白,卓越的藝術與哲學是無法分離的。以人文哲學而論,人的認識,是由人的身心(生理及心理的結構和功能)及身心活動所決定的;人的身心在與外界環境(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中,產生出認識、知識、思想、理論等等。為了與環境更好地相適應,以求得生存和發展,這些認識對於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另外,紅的、白的、藍的、黑的、黃的;善惡、美醜、正義、邪侫、卑鄙、高尚、死亡、虛無等等,使人的生活、感覺、思想總是充滿矛盾和摩蕩。置身塵寰的擾攘,寂寞日子的笑靨,喧嘩歲月的苦澀,滄海桑田,鐘鳴鼎食,草露風燈,似水流年,虛己應物,憑著若水之志,豪情還剩一襟晚照!——歲月的浸蝕裏,我一次次在觸摸塵世的疲憊中,一次次錐心獨白,一次次深感自己的精神生命乃至血肉之軀同腳下的這塊大地緊密聯連,氣息相通。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衍行而來,加上老子的道術,莊子的養身術,孔子的倫理道德和孟子的王道說教,一起裹挾著陰陽五行慨然長嘯,雜和些許斑駁的夢幻,愴然在我思緒裏延伸。更有那貫穿五千年的中華民族的激情盎然、氣節風骨,一行大寫也在心底的一陣抽搐中油然而生:人啊,總不能失去生命的重心,活得莫名其妙,死得裝腔作勢!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激蕩的時代,而時代的間隙,卻矗立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大瘟疫大死亡下,社會急劇變化,繁華與衰敗,生存與毀滅,希望和失望,忠誠與背叛,高尚與卑鄙,悵然若失中荒誕不經,無語凝噎。那些缺失信仰的揮霍與困窘,侵蝕著美好人性應該擁有的心理結構和精神結構,從而使生命的價值在迷茫裏悄然流逝。清流般的理想與污濁世情竟是如此的不協調。歷史流經我們處,看到許多旖旎魅影般的動態在靜謐的灰白色空間裏蔓延,預言的警示並非虛無飄渺。也幫助我保持一種存在於所有生命之中的相互聯繫的意識。遍地的焦慮,期盼著春暖花開,玉宇澄清。置身於天地萬物間,目睹各色人物彼此牽扯、糾纏,不斷演出人性的明快與幽暗。而我更願在蒼野茫茫中,把感受沉澱,為自己思考的重載奮勇拉纖。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著名作家、佈道家約翰•班揚說得好:「假如我的生命不結出美善的果子,誰讚賞我都沒意義。假如我的生命結出很多美善的果子,誰批評我也沒意義。」
深夜的窗外,雨正滂沱,卷著風聲,還伴有隱隱的雷鳴,時光悄無聲息地流淌著,「微有寒些春雨好,更無尋處野花香」。暮然間,一道慘白閃電撕裂陰霾縫隙,直撲屋簷,聆聽到蒼茫時空中傳來的一陣空穀足音,因防疫而宅在家中的我,感受到一種彷彿經歷了死亡臨近的淬煉而迸發出來的憬悟,使我懂得作為一個人應有的敬畏。只有敬畏,才能使信仰成為在實際生活中的導向,才能有神秘和神聖的觀照,才可醒世人、振世俗,才會和美的深奧內蘊日趨接近……。我瞭解,內心貧乏和沒有精神信仰的人,眼中才會只有有形的現實利益,並棄良善、法治和公義而不顧。中國古書《尚書》有曰:「有猷有為有守。」譯為今天的白話就是「有理想、有作為、有堅守。」這也是一個人文藝術家面對世態種種事端時的基本的文化立場。我捫心自問:「在物欲橫流、人性潰敗、實用思潮漫天流行的時代,你能守得住所信之道嗎?」而藝術又是什麼呢?我認為任何卓越的藝術都離不開信仰和生命的的傳承。當藝術試圖介入人類所經歷的災難或痛苦時,我們究竟又該如何理解和看待呢?遙望人世茫茫,長路迢迢,「轉折方圓狂草易,飄揚逸宕端莊難」,在情感波濤的峽谷中跋涉的我,忽然更進一步地明白,藝術不就是藝術家個人救贖心史的一脈川河與詩性靈感嗎?!
慎思明辨,計時當計天時,要警惕漠視思想的犬儒化學術的氾濫,也要警惕思想淪落為知識的遊戲,不要讓媚俗約定成為我們日常的美學與道德。一個民族的精神史,離不開知識菁英對於真理的探索和對自身價值的追求。尋找人性的光輝、愛的拯救,應是我們的天爵。周易易理和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都認為,世界是一個大宇宙,人體則是一個小宇宙,人體是大宇宙的縮影,二者有著相似性,只有起而動之,才能使有限的生活境遇衍生無限的生命意義。蘇東坡《定風波》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歡樂、絢爛,寂寥、悲涼,何處繁華笙歌落,千霜萬雪豈迷津,俗世種種,終會皆隨歲月翻篇而成過去。而歷史鐫刻的痕跡,常常成為新思想和優秀藝術的搖籃。就如天際邊日晷的那道光束,一直指向永恆。
願愛和美使污濁激流中的靈魂上岸!
願愛和美能給地球帶來和平與安寧!
(周天黎全球官方藝術網:www.zhoutianl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