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獨居老人與時間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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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林榮淑 插圖/國泰

時間猶如手握沙子一樣,很快從指縫裏流掉。

一個除役老嫗從社會集體返回到個人的節奏裡,上班族的人生走到這個時刻,直面要拉開暮色序幕的事實。提醒也是警告自己,保持一種寬容與開放的心情,開始接受自己是誰。再也不是你可以成為什麼樣的人物,而是真正的那個你,之後永遠都會是如此的那個你,到底是誰?

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日子,睜開多皺摺的眼皮,迎接照在窗簾的第一縷日光。太陽又從東邊升起了,真感謝。天佑台灣,給自己道一聲早安。如此這般,拉開一天的布幕。

從信箱取出報紙,5G時代還依賴紙本訊息看世界的人,個資自洩好幾條。

年度母親節感恩歡慶氛圍尚未走遠,詭計多端夭獸Covid-19趁機鑽出小罅縫,作威作福的姿勢見人嗜咬四處下蠱,島嶼疫情一發不可收拾,就像F-15戰鬥機飛速般燎原,防疫模範生跌個狗吃屎大跤。猖獗病毒四路流竄,災情天天有新發展,被譽為寶島櫥窗,立於台灣頭的雙城淪陷為重災區,疫情往南蔓延,政府宣布進入三級警戒。

一個不會開車又維持紙本讀報習慣,比年輕人慢半拍的老人,與網際網路時代慢半天有何妨;一個人飽全家飽,與八卦滿天飛的外面世界又有何干?

心靜自然涼,宅在家自許做一個有尊嚴的宅老。

對於少年仔,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之久。中年以後,十年八載開始感覺好像指顧間流逝的歲月那般快溜。自從脫下上班制服退離職場,回眸,人生超像是一本飛翻跳閱的書冊,只是眨一下眼睛,十幾二十年不見了。

早餐微波一杯牛奶、二片吐司外加幾粒堅果。如廁潔牙,步入工作室。說時遲那時快,如一片枯黃落葉的小剪報自剪貼簿飄落。撞見叔本華三個字,強力磁鐵勾引渙散瞳眸,彎腰拾起閱讀:「從年輕人的立場觀之,人生看似無窮無盡地往未來延伸;從老年人的立場觀之,從年輕到老的距離只是幾步之遙。」會心一笑,把剪報放回原先的剪報本時,瞥見側頁夾著另一張剪報──卡爾‧拉格:「青春只是我們租來的一段時光;今天擁有它的人,明天必將失去它。人生總會到達一個美麗與年輕為風格和優雅讓路的時期。」張愛玲《傾城之戀》:「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裡,青春是不稀罕的。」

嘿!怎麼回事?「老」這個顧人怨的字眼,在步入後青春期,是閨密闢室聊天時最忌諱的共識。今日,蘸著老味的時間魔術師怎麼三番兩次來造訪?白雲蒼狗的健忘人生,時間可以療癒創傷;時間可能扭曲記憶。自忖吃飽閒閒,踩上時光弔詭鋼索,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和自己的過去來個重相逢或玩個捉迷藏。唉呦喂呀!萬一沒踩穩閃神失腳,老人最忌諱跌倒,趴下去能健在爬起來少聽聞。91歲仍四界趴趴走,吟唱詩歌丹田有力老頑童詩人管管在家偶然跌倒,二天後不治離世,殷鑑不遠,嗚呼哀哉。

活到七老八十,泅過生命無數險灘區,滄桑附身,就別再質疑性命霜降酷寒知多少。沒看見、沒聽聞或沒親身經歷過的,全歸結是一種自己並不了解的存在,別計較了。

 

老人得有老人款。

自從了悟孤寂既是宅老的當下,也是餘生,活過一天,生命就短少一天,珍惜眼前,不得不服膺記憶就像手術刀一般,在染病的人生劃開再縫合,又劃開又縫合,多情世界的真正無情在於以無知與遺忘,覆蓋了殘酷傷痛。

抗老,或說是向老投降也可以,數年前開始迷戀養水仙花,興起每年春夏之交畫一幅自畫像,模仿藝術家透過一個人的容顏描述,留下自我的面貌,留下停格的時間,也留下存在的曾經。遠在太平洋彼岸同年同月生的閨密獲悉,警告罹患自戀狂將產生諸多後遺症無藥醫。本尊堅持不改初衷,笑罵由她,沒關係,沒在怕。

傾心不如行動。大膽挪用部分棺材本,重資添購繪圖設備,購買原料和美術史冊。

梵谷從中年大轉變開始,直到生命最終結束前約畫了40幅自畫像,充分展現了大師的憤怒、瘋狂、憂鬱,以及偶然的快樂。他總是直面自己人生的悲劇,透過自畫像來一場對抗與掙扎,許多人被他的自畫像招魂後,相信他是一位帶著詩意的哲學家。林布蘭特從俊美少年畫到視茫衰老,100多幅自畫像保存大半人生容顏。亨德拉˙古納自覺正在老去時,開始面對更本質性的問題,畫下那種帶點憤怒般的孤獨;肉身的蒼老與心靈卻仍澎湃的不對稱。揪心喔。

閱讀自畫像是開筆前的暖身功課,每天固定時間跟著偶像一起做一種對時光無情深刻地對視。美國女演員嘉莉‧費雪的一句話:「自畫像像是一種對時光無情深刻地對視,將你破碎的心化為藝術」。儀式禮成。從容下筆記錄本尊騷動之時第一條條線,莊嚴塗抹。

 

我畫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