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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瑪爾斯叛逆期的告解
■李佳薇
「叛逆期」是心理學家的一個說法,代指這個階段孩子的自我意識快速發展,對獨立、自主、自由有了迫切需求。
在記憶中,祖母仍在時我很少叛逆,補習、練作文、學音樂,甚至參加無數比賽都不曾逃離;對祖母,我們每一個孩子都是聽著她、順著她,對於叛逆期,印象是模模糊糊的激烈回媽媽幾句,但好像不曾做過什麼極叛逆的事。
大學的第二的夏天,沒有颱風。
祖母臥病在床,在醫院,在每一個生死交關的病房,當時仍舊每天分身乏術的跑,家裏醫院和學校,上班上學和探病。焦頭爛額把日子弄得昏天暗地,人也是,有天我和姑姑吵了大架在那與死神最親近的殿堂。
她不願看著祖母病得體無完膚在醫療體制下持續受苦,希望放棄治療。我們不願看著五月才剛清醒吃著雞蛋布丁的祖母就如此離去。無論她或我們,不都是為了愛嗎?她愛母親,我愛祖母,兩人截然不同的愛,又何必計較愛的重量、質量甚至輕忽彼此對於她的愛呢?
所有感情的質變,其實都源自於深深的愛。
那天夜裡,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在群組裡責罵了當時想放棄治療的姑姑,罵得很是嚴重和幼稚無理,甚至還說了無數個過分的話,至今想起仍然心有懊悔,但當時確實是日日被醫生、醫院和無數的醫療行為給壓迫,再者,不願看著至親就這樣離去。無心之過,卻也讓家庭氣氛在彆扭和疼痛中停滯了幾天。
與姑姑和解,不僅是尊重長輩更是換位思考的開端,也就是靜靜的陪著老人家走到最後,沒有彆扭的一起處理完這場於我們而言都重要的佛事、法事,於我們於此身都是如此莊嚴。
伯父在回廣州前的某一晚和我這麼說:「姑姑對於當時你的行為,很快就放下了」,我急忙想問:「為什麼?」在印象裡姑姑一直是如同祖母的角色,從年輕到逐漸年老的過程,都是直接/剛烈/理性和勇敢的,我們家的女孩至女人都是如此,但她為何會對我一個這麼幼稚的行為不感到生氣、憤怒和不悅呢?能夠以這樣的速度放下,和我真正和解,感到格外驚訝。
伯父說:「三姨婆在姑姑年輕時也曾經告戒過姑姑,婚姻是一座愛情的墳墓,是幽深和無盡的土堆,要她想清楚、不要衝動,年輕的姑姑不信,直拗的要嫁。當然嫁了以後也過得不幸福,當時也曾經對三姨婆無理和幼稚。」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都曾經經歷這樣的叛逆,我們都曾經經歷這樣不可逆的青春。
只可惜,三姨婆和姑姑的這件事,始終放在兩個人的心中,到了最後並沒有辦法好好說話,只剩病床與地板間的距離,姑姑的雙手撫地、視線再也無法清晰,眼淚婆娑湧出,姑姑只能道歉,不斷懺悔年輕時輕狂的言語,三姨婆則是如同一棵大樹使勁奮力的擠出淚珠,我明白她一定非常努力、心疼的想要回應,但最後還是沒能親自對對方說上一句:「對不起」,但我想三姨婆必定是知道的,才會每一回見我們至療養院都會不斷流淚、再流淚。
故事最後封藏了,理性的兩人一人往生、一人繼續在人世間的悠悠無常間輪轉,然而事件翻了20年以後,再次重逢,遇上年輕的我與逐漸跨入老年的她,那天翻開星座書上寫道:牡羊的主宰星為火星,個性急切,做事講求效率,行動力十足,缺乏耐性,且過於衝動,容易讓人產生欠缺思慮的不良印象。我們雙生在兩個時代,前端與末端,年少與年老,連結衝動派。
每一回做七念佛,我回望姑姑都會有種彷彿小時候看見祖母背影的幻覺,看著這個同等堅毅的女人逐漸老去,回歸我年幼時祖母帶著我的年紀,跟著一聲聲佛號唱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悠悠的回到佛的淨土;極樂世界,我彷彿看見她的微笑、不僅僅是她、三姨婆和姑姑與我,都在微笑,彷彿洗淨了全身的罪與惡。
我倏忽便能得知,當時她迅速地原諒與能夠彼此告解,是為了不在親情與親情之間,血液與血球之間,我們與她們之間,再留下一點點關於愛、關於無盡的愛的遺憾,那些告誡與告解,只是不希望留下遺憾,然而我再度道歉,學習和過往與親人認錯,學著拾起那一把把歲月的鑰匙,將幼稚放入冠上懂事,那溶於血的愛再度湧現,青春也就此永不復返。
我們都無法回到當時,那個純淨無知幼獸時光。
但我知道,原來直接/剛烈/理性和勇敢的,瑪爾斯守護著的我們,都有如此叛逆年少。